許綺玲
「你將離開一陣子,我想為我倆拍一張照片。你將帶著照片去那遠地,我將留著照片、看著照片,在此思念。當你回來時,我們將再同聚一起,合看這張待會兒馬上要拍的合照,也許那時我們將會憶起兩地思念的心情,也將憶起今天,憶起今天合照時刻的情景,還有那窗外秋雨打在陽台遮板上的聲音…」
也許我們都曾在拍照前,或甚至就在相機快門按下的那一瞬間快速閃過這番思敘,自覺或不自覺地,既清楚又恍忽,霎時間已在心中預演了一趟觀相片的時空之旅,──仔細想想竟是那般複雜交錯的時空往返來回:就在那短暫瞬間,從拍照的此刻出發,預想來日被拍者分在兩地看相片的景象,而這個預想中的未來隨即又變成了過去,變成相對於(也是預想中的)更遙遠未來的過去,因為在那更遙遠的未來,兩位被拍者已再度重逢,再要回想起相中人他者不在場(我在而他不在)的那些時日,甚至,還回想起拍照之日,分離之前。也就是拍照的現今起點,已成了繞轉未來、更未來後的,「過去」。這一切好似此刻拍照的目的就為了超越時空,跳過未來,讓現今(將離開)與未來(已離開),都早早在想像中化成了過去。這一切的來來去去,在拍照那一刻,尚且都停留在想像中。然而親愛者拍照的過程,說是儀式也好,不是亦無妨,也許就是為了熬過分離等待的一種心理預備,藉著那小小輕薄的一張相紙來承載希望。
這樣的情境豈不似曾相識?讓人想起一千多年前唐代詩人李商隱所寫,膾炙人口的「夜雨寄北」一詩: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比起上頭我們那複雜的、現象學式的分析說明,不禁令人讚美李商隱的文字簡鍊,情濃而意像豐富。不消說,攝影發明之前人類早有同樣的(「千古」)思情,且早已能如此藉著文字捕捉想像中心情所寄予的複雜時空。而史塔羅賓斯基(J. Starobinski)對「想像」的理解正是:「『想像』(imagination)潛入感受中,融入記憶的程序中,在我們的四週伸展地平線,充滿種種可能(…),想像的能力並不止於喚起形影(image),疊合在我們直接感受的世界之上,它還是一種分裂的力量,有了這種力量我們能夠再現遙遠的事物,並使我們自身脫離眼前的現實。」〔註一〕
拍照前的這番時空想像也應當是這一類民間攝影行為中的第一個幻想,有點像是精神分析所講的幻想(fantasme):也就是在心中編演一套劇本,讓欲求對象在想像中實現。或者不只是幻想,不止於幻想,而是潛在的拍照心理動機;已將拍照,尚未拍照的時空隙縫間露出的一絲光線,足以銜接現在,過去與未來。
當然,聰明的讀者必然早已發現在一開頭的想像引言中,為了拉近現代人拍照與古詩作的情景,增添氣氛,我們故意加上「窗外秋雨打在陽台遮板上的聲音…」!可能效果有點突兀,但是這麼作還有另外的目的:秋雨正是詩中連接現在與未來的意像,李商隱不惜原原本本地重覆了兩遍「巴山夜雨」,成為詩作修辭強度的有效策略。「巴山夜雨」因而有著自足的,濃縮全詩意境的象徵意味。我們亦樂於用它來為上述留念照的心理動機命名,就稱作「巴山夜雨」的拍照動機。
我們也可用「巴山夜雨」來大體涵蓋民間用途的攝影動機。
對約翰•柏格(John Berger)來講,親人的留念照也與時間的拉距有極大關聯。柏格總是不遺餘力地揭露各種影像用途的謊言,探討背後潛藏的社會階級意識等等,因此讀者可能會訝異他在「一種民間攝影用途」〔註二〕中不像其他社會學家攻擊家庭照,反而給予親人照,尤其是即將遠走的親人的留影,一種正面的評價。換言之,照片象徵著對時間的主動掌握,或者就另一層次(宇宙時空?馬克斯主義的哲學?)來考量,更是以照片所能提供的「永恆」(超越時間的經驗)對「歷史」抗拒。柏格從一張相片談起,相中一名婦人眼神凝重地看著整裝待發的丈夫,歷史決定他得出征。歷史曾經不同於時間,「當時間與歷史尚未混淆前,歷史變化的節奏相當慢,因此『對時間流逝的感覺』完全不同於『對歷史變化的意識』。每個個人的生活幾乎沉浸在不變當中,不變又沉浸在超越時間的永恆中。/從前,個人生命裡對時間的挑戰時刻,好比投向窗外的一瞥。窗子開向未來──緩緩前行的歷史──,而更遠處,眺向了永恆;永恆看來,全然靜止不動。」那是進入現代以前的世界,「到了十八世紀,歷史變化的節奏開始加速,產生了『進步』的觀念,『永恆』就被歷史擒住、霸佔了。天文學開始為星星劃分歷史;荷南(Renan)為基督教定史實年代;黑格爾將形上學歸於歷史演變;達爾文給萬物起源找出歷史源頭。」進入工業時代以後,這種進步歷史觀更無孔不入地切割了每個個人的日常生活,從此揮不去的是現代特有的焦慮感。然而小小的親人照,微弱而堅持地具現了人類「解開」(defaire,就像解開鞋帶或把床鋪弄亂,把原有的順序打亂)時間的能力。故人民珍惜的每一張照片都是在強調「歷史無權來摧毀他們所擁有的。這些相片,就如窗外一瞥的留蹤;窗外,比歷史更遠處,開向了永恆。」因此,婦人與兵士的凝神對看,其實正是在象徵性地互相拍照,以留下彼此熟悉的身影。
最後,關於「巴山夜雨」,還有個文圖差別,也許正是攝影的遺憾:李商隱可以將他的心情與時空想像寫入詩中。拍照的人卻無法藉攝影本身捕捉拍照前後的時空想像,因攝影囿於迎對此時此刻的影像,欠缺這樣的反身自辯能力──只得借助語言來追溯…◎
【註】(文中外語書引言為本文作者自行中譯)
(本文發表於《新潮藝術》第二期,1998年11月)
1. J. Strarobinski. L’Oeil vivant, II, 173-4.
2. John Berger & Jean Mohr. “Un usage populaire de la photographie”, in Une Autre facon de raconter, 1981, 10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