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綺玲
「有一天,已是很久以前了,我無意間看到拿破崙的幼弟傑霍姆(Jerome)的一張相片(1852年攝)。我當時懷著從此未曾稍減過的訝異感,心想:『我看到的這雙眼睛曾親見過拿破崙皇帝!』有時,提起這訝異,卻因別人好像既無同感也不了解(生命即充滿了點點滴滴的小寂寞),我於是把這件事給淡忘了。…」〔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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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學者都提到羅蘭巴特在《明室》一開頭,便以傳統民間故事的起始語來引入一不明確的敘事時空位置:是虛構是真實?離什麼時候很久以前了?…這樣的起頭立刻給予這本書一種小說的,而非評論書的個性。
很久以前的有一天,是指敘述者的童年、青少年?讀者並不曉得,只能由文中事件「淡忘」之後,「對攝影的興趣轉向了文化層面」推知那必定是在他進入寫作生涯談攝影之前。總之,是很久以前,感覺久到要將事件以過去簡單式來敘述。在法文中,過去簡單式是用來敘述虛構故事或史實的時態,表示與現今的時間已無直接關聯的過去,強調其遙遠(在意大利文中就乾脆叫作遙遠過去式),同時也更深添了故事性的氣氛色彩。
很久以前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可以說是「奇遇」,一椿幸運巧遇,如亞里士多德所定義的tuche:船出航遇上風暴,無意間卻到了一座島,就像這樣的意外。「我無意間…」,巴特一向對這等不期然的相逢十分著迷。他雖選用了過去簡單式來講故事,卻指出那次奇遇的影響,當下便有一種強度持久的訝異感,此後更是久久揮之不去。而以「我…」的人稱角度來敘述故事,不止對讀者更親近更有感染力,且已明白預示了他此後在整本書中對攝影的種種思考將會以這個個人主體「我」為準,是「為我」而思。
可是,他只不過是看到了一張相片!一張古老的相片。可能是書上翻印的老相片。相中人是拿破崙最小的弟弟傑霍姆,攝於一八五二年。為什麼這張相片如此特別?拿破崙與傑霍姆,以及拍照的年代,諸此種種關鍵何在?我們必須查詢一下當時的歷史。拿破崙生於一七六九年,么弟老五傑霍姆生於一七八四年,足足小了十五歲,長兄一如其父。「我」看到相片時的驚訝是:「我看到的這雙眼睛曾親見過拿破崙皇帝!」傑霍姆不止「看見」過其長兄拿破崙,且據說拿破崙曾將這個幼弟帶在身邊親自監督其教育,且有生之年一直對這位「小王子」幼弟極盡兄長之責。拿破崙於一八二一年逝於放逐之地聖赫勒拿島(Ile
de Sainte-Helene)。三十九年後才過世的傑霍姆(1860),雖曾一度受拿破崙失勢敗亡的波及,在一八一四年失去了西發利亞的王位,退而隱居意大利拓思坎,可是到了一八四八年左右,得利於姪兒路易拿破崙的權勢高升而榮返巴黎。路易拿破崙也就是後來的拿破崙三世,一八五二年將法國改制,進入所謂的第二帝國時期,同年傑霍姆也出任了法國上議院議長。
巴特所見到的一八五二年肖像照,必然是年老的傑霍姆為了肯定其社會地位的留影證明。就攝影的發展而言,一八五○年代也是肖像照技術達到完善地步且風行於中上階級之間的時代。然而拿破崙去世時離攝影的發明與公開普及尚有將近二十年的時日。換言之,拿破崙與傑霍姆這兩位真實的歷史人物,一位屬於攝影史前人,來不及等到攝影的發明,未曾留下攝影肖像便已去世;另一位則活到了攝影的第一個盛期,留下了敘述者「我」很久以前見到的那張相片。「我看到的這雙眼睛曾親見過拿破崙皇帝!」這句話中同一動詞「看」(voir)用了兩個時態出現:一現在:我看到(vois);一過去:這雙眼睛曾見過(vu)。相片確證了相中人為真,而「我」等於是透過了相中人的真實而遙想拿破崙這位攝影史前人亦為真。相中人(或被拍者)的眼睛就像是個真相的器官,從中擴至遠超過拍照瞬間的同時代時空。「我」在看,同時也在想。看與想幾乎是同步的行為。「我」想到不止相中有個真人,且相中人活過看過的那個過去世界也必然是真的,確實曾經存在:經過那雙眼的見證,歷史果然是真的!──這樣推想後的發現能不令人感到訝異嗎?
原來巴特在書中逐步歸結出來的攝影本質「此曾在」(ca-a-ete)早在他年輕時已經發現,在他對攝影尚無「文化上的興趣」之前,也就是相對的只有自然的、直覺的、野蠻的好奇時,已經感受到了(且涉及了一個雙重的「此曾在故彼曾在」)。只是當時僅能領會具體個例的真相,發出了那句驚嘆之語後,卻尚無以推衍和歸結出更普遍的言述來,一直要等到很久以後…寫書的這個契機到來。
在法文中「訝異」(etonnement)常意味著混合了驚、異、奇、喜的複雜感受,一種興奮驚歎的情感反應;或許在這激動驚迷之中,懸置且凝聚了精神感受,訝異的對象與「訝異」本身是同樣令人難以忘懷的。巴特在其多篇談論攝影的文章裡都提到看相片的訝異,有時更引用比較強烈的「創傷」一詞。而在此處,攝影帶給觀相片者的訝異,除了因攝影本身成相原理的奧妙之外,我們可以想像這位年輕的觀相片者也是因想到拿破崙以及拿破崙所處的法國大革命時代,想到透過傑霍姆那雙眼睛,一下子上溯到十八世紀末風雲際會民主萌芽的時代,而倍感興奮吧?比起偉大的拿破崙,據說傑霍姆年輕時代即享有榮華富貴以至奢靡成習,雖因家族勢力而享有一些領導者頭銜,卻並未真正扮演過扭轉歷史的角色。他可以算是在這個相片奇緣中的理想「見證者」(歷史的旁觀者,且就近站在一旁看…)。
這個看相片的奇遇引起的訝異如此之強,極須要有人共同來抒解與分享。所以有時「我」向人提起這訝異,「卻因別人既無同感也不了解」,這種尋不得共鳴的孤單感終於迫使他漸漸淡忘,暫且壓抑了這個經驗。
《明室》第一章這樣的起頭安排,豈不也令人想起聖艾祖貝希(Antoine de Saint-Exupery)的《小王子》,敘述者「我」(又是「我」)童年的一段「寂寞」經驗?大家都讀過,這裡的「我」小時候畫了一幅巨蟒吞象圖,拿給大人看,卻沒有人對那形同紳士帽的輪廓線感到驚訝害怕,而一旦曉得謎底後則勸「我」別再畫那一類的圖畫。「我」要等到長大當了飛行員,迫降在沙漠中,與外星球來的小王子相遇,才從小王子口中得到一句真理:「最重要的,是眼睛看不見的。」〔註二〕而這句真理正是小時那張素描的真正意義,當時本已動心體會卻待日久才悟得其理。──許多愛情故事的因緣不也是有如此的起頭以及日後繞轉大圈而回到原點的曲折奇遇歷程?
《明室》短短的第一章似也應合了這樣的敘述模式。同時,也把將要尋找的攝影本質借著傑霍姆的相片故事極其精簡地預述了一遍:裡頭已包括了許多待解的訊息…「最重要的,是眼睛看不見的」!
(本文發表於《新潮藝術》第四期,1999年1月)
〔註一〕羅蘭巴特,(許綺玲譯),《明室──攝影札記》。台北市:台灣攝影工作室,1997年12月(修訂版),頁13。
〔註二〕原文:L’essentiel est invisible pour les yeux. 在《小王子》故事中本是狐狸贈予小王子的祕密,而後小王子再轉達給飛行員敘述者。
〔圖片說明〕拿破崙的五弟傑霍姆(Jerome)王子的兩幅青年時代版畫肖像,畫者與年代均不詳。圖片取材自馮作民編譯,《拿破崙》,世界文物出版社,1973。(筆者特別感謝許大軍先生協助尋找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