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etween Sugar and Mummy
圖.文 許綺玲
「很多人說糖甘甜,可是我呢,我覺得很暴力,糖。」(109)
糖很暴力?對於羅蘭巴特在《明室》中這句奇怪且看似反常理的話,也許有人立即能體會其中的愛恨交加,深表贊同:憑著味覺經驗與記憶,直覺地認定糖的甜味兒的確甜中帶狠,帶了點猛烈迫人的傷害力。可不是嗎?剛嘗過了甜頭,留在口中那不再純粹、逐漸沉膩而黏黏不散的感覺,「無可迴拒,無可轉化」…已不是滋味!
如果換個角度,擴展時空視野,回溯一下糖在人類歷史中的角色,便可發現糖所涉及的另一種暴力,痛創更深:探究兩三百年來地球上糖之生產與消費,在帝國主義殖民地時代蔗糖的開發經營與運銷,可知其中包含了多少利益爭鬥,多少黑奴或殖民地人民的心酸血淚,多少土地被偏執地利用,只為了滿足帝國主義者的欲求!當又乾又瘦的農奴頂著大太陽在蔗田裡辛苦工作,不時還得忍受工頭的怒嚇鞭打時,歐洲的王宮貴族卻在奢華豔麗的沙龍裡,以肥嫩的手指優雅地拎起盛在精美銀器中的一顆咖啡色方糖往嘴裡一扔(再來一顆…),男男女女,狂笑諷語不斷,淹過一旁演奏的室內樂音;仔細看看,個個因甜品(特別是巧克力)嗜食過多,滿口蛀牙,黑黑爛爛的,不比端上甜點來的鄉下女僕,輕露一口潔白美齒(隨著時代,總有某些病症成為特定社會階級的身體符號。現今,蛀牙的毛病事小,且不提糖引起的其他各種疾病:肥胖症、糖尿病等,都相當難纏)〔註〕。如此,人類因糖的文化,的確自作自受,承受了不少暴力。
不過,一向也關注社會,關注歷史與人類命運的巴特在此會提到糖的暴力,想到的可能不是糖的社會經濟史。「我覺得很暴力,糖。」這句引言是出自《明室》第二篇第三十七章:「停滯」。巴特正哀慟無比地看著母親生前年幼時拍的一張相片,即「冬園相片」,他感歎著攝影「沒有未來」,沒有現象學所言的「前瞻性」。他寫道:「攝影──我的相片──沒有修養:傷心時,它不知轉化悲慟為服喪。如果有這一辯證思想,即克服墮落,化死亡的負面性為工作的力量,那麼,攝影就是非辯證的:因為攝影正如變質的戲劇,死亡在其中無法『自我欣賞』,自我反照,自我內向化…」(108)。相中人有如希臘正教禮拜堂裡的聖像,保存隔離於冰冷的玻璃中。時間,在相片裡已「埂塞不通」,處於停滯狀態;最有甚者是這種停滯性更挫止了觀相片者喚起回憶的希望:故照片的暴力並不在於拍照內容為何,而是因其本身「死亡」的本質,使得看似栩栩如生的相中之物,卻已真真無可奈何地永遠停息於中。雖死寂卻又鮮明歷歷的相片「一次一次地強迫塞滿視界,照片裡頭,無可迴拒,無可轉化」。最後,巴特在括弧內又加上暴力的糖這句奇怪的連想作結,未再多作解釋。
照文章如此的推衍過程,從攝影的暴力連接糖的暴力,如何將停滯、無可轉化、冰冷的玻璃、強迫塞滿視界等這些死死的攝影絕望,借著甘甜的糖來譬喻?糖亦會有同等性質的暴力?換言之,糖如何可以就近參與死亡?
法國作家布希亞─撒瓦涵(Anthelme Brillat-Savarin, 1755-1826),也許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可靠而有趣的答案。布希亞─撒瓦涵是美食家,或該說是飲食美學家,或者更是口感品味的「科學家」,因為他寫過一本《品味的生理學》(Physiologie du goût, 1826)。他大概也常吃來自亞熱帶的巧克力與蔗糖,思考著吃的藝術與哲學,然後擦淨手指專心寫作。二十世紀以來在這個各種意識型態之學術研究都有意忽略感官享樂的時代,布希亞─撒瓦涵的文章題裁便難以進入正典文學史之主流,可是他那不無充滿機智又故作嚴肅的一些奇想卻頗能吸引羅蘭巴特(自言有他享樂主義者之一面)。一九七五年,巴特便曾撰文評述《品味的生理學》一書,其中有短短的一段,提到了「死亡」與糖出人意料的某種關聯:
那麼死亡呢?死亡如何進入一位其題裁與風格都堪稱「美好生活」(
“bon vivant”)典範的作家文章裡?沒錯,死亡僅僅以微不足道的形式出現在其文中。B.-S.(布希亞─撒瓦涵)從糖可以用來保存食物,罐裝久存的家常事例,推而自問:何以人們沒有想到利用糖來作為保存屍體的防腐香料:美味的屍體、糖漬蜜餞、裹上糖衣、作成果醬!(好個離奇古怪的想像,不無令人連想起傅立葉[Fourier]。)(愛情之歡享總不斷地──經由多少神話故事──與死亡相連,可是食之盛饗卻沒有這等文學待遇;就形上學來講──或就人類學來講──食之盛饗是一種沉濁無光澤的享受。)(295)
巴特寫這段文字顯得冷靜理智,還作了互文本與不同領域學門的參照思考。是否日後在喪母的不尋常心境裡,悟得攝影一如糖衣,活活地裹住相中人,那糖衣木乃伊令人毛骨悚然的想像才在巴特心中發酵起來,忽深感其暴力恐怖,我們便不得而知了。而巴特在《明室》這個表達悼念卻無以釋懷的章節中,只簡言地(「微不足道」地)影射「糖很暴力」而不去解穿典故,也許是為了保持該章節一貫的憂傷悲憤口吻,不願讓糖衣木乃伊之喻一旦明舉而出,以致迸發了黑色幽默式的詭異語調吧?◎
(本文發表於《新潮藝術》第七期,1999年4月)
〔註〕這個歐洲大革命前王宮貴族猛吃糖,爛牙貴族對比美齒女僕的諷刺畫面,是得自筆者日前在歐洲看到的一個德語電視台歷史探索報導節目,該節目以生動幽默的方式,交插各種史料及演員古裝扮戲來解說糖的社會經濟史。節目中也不失公正地指出,糖不見得總是有害身體,必要時也可救人:貴族仕女悶在室內一整天,嬉笑過度以致一時昏了過去,這時趕快遞給她一塊糖吃,再打開象牙骨摺扇為她搧搧風,她便慢慢醒了過來,搖晃一頭的髮捲
…。【參考書目】
羅蘭巴特(許綺玲譯)
《明室》,台北市:台灣攝影工作室,1997年12月修訂版。Roland Barthes. “Lecture de Brillat-Savarin”, Essai critiques IV, Le bruissement de la langue. Paris: Editions du Seuil, 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