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孤兒川端康成無緣的相片

許綺玲


(以下關於川端康成的兩段青少年回憶是筆者多年前在法國讀到的。當時對於家庭攝影的種種問題極感興趣,所以特別留意在小說傳記裡出現的家庭照描寫片段。那時候看的是川端康成著作的法文譯版,從圖書館借來的。講父母相片的那一段應是出自他一九二三年發表的〈會葬的人〉〔又名〈葬式的名人〉〕;談祖父眼瞎的那一段則是截自〈寫給父母的信〉〔年代不詳〕。因為看的既然是譯本,且只留下筆者手抄的法語文句,原法文譯書的全名與出版資料又欠缺,一時也無可考,現今再由筆者改寫成中文,多層轉譯,不免有所扭曲,還請熟識川端康成生平與作品的專家讀者慨予指正。

不過,對筆者而言,無論真相為何,這些小故事本身饒富意義,正足以作為家庭相片閱讀經驗的動人說明。至於轉譯改寫的部份雖是以法語譯文為根據,但不敢說是譯文「引言」,卻像筆者把聽說的故事再講一遍,所以沒有運用不同字體或標點符號來作引文慣有的區隔界限;但其中一段為了戲劇張力倒是保留了原來的第一人稱敘事觀點。文中的「川端康成」且當作是個故事人物來看待吧!

所配的相片其實與川端康成本來並沒什麼真正的關聯:這是年代稍早於川端康成的另一位日本詩人竹久夢二(1884-1934)拍的相片。竹久夢二除了寫作,也是畫家、插畫家,同時也是業餘攝影愛好者,留下了不少親密家居生活特寫及昔日的日本鄉間景致。相片中,女人梳髮、作針線活兒的題材襲自日本浮世繪。由於攝影技術上的小缺失以及風格上近似世紀之交國際畫意派的朦朧感,使得這些相片現今看來更充滿了淡淡的幽鬱和鄉愁,──不也讓人連想起川端康成筆下的女性人物,尤其是伊豆的舞孃?

這樣的文圖組合就算是筆者以主觀的立場作的自由拼貼吧!)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1899-1972),《伊豆的舞孃》、《雪國》、《千羽鶴》等小說的作者,一九六八年曾獲諾貝爾文學獎。

  川端康成兩歲喪父,三歲又喪母,由祖父帶大。到十五歲時祖父也去世,從此成了天涯一孤兒。

  他在日後一些自傳性的作品中回憶青少年這段身為孤兒的體驗,提到不知如何面對父母的相片,找不到閱讀這些至親者相片的途逕、觀點;甚至可以說(身為人子)竟找不到面對這些相片的「態度」,只是滿心的困窘與愧疚

  對於雙親的葬禮,他什麼也不記得,完全想不起他們在世時發生了什麼事。別人對他說:「別忘了你的父母,要好好思念他們。」可是他沒有任何方法去回想。看著他父親的一張相片,相中人對他而言好似既不是個「圖像」也不是個活人,而是介於兩者之間,一種中性的東西,不親近也不陌生,只是令他困窘;和相片在一起,和相中人對看,他只覺得慚愧。當別人提起他的父母,他根本不知選用何種情感去聆聽,只希望他們趕快轉變話題。每一次有人告訴他父母祭日哪一天,如果在世該有的年歲,他聽過便馬上忘記,好像那是電車車號,老記不住。也不知何時,他弄丟了三、四十張父親的相片。他心想,頂好是別再記掛著父母的死,最好別再去想他那「孤兒的壞脾氣」。這大概就是他二十四、五歲左右時的感受。

  親人的相片,尤其是死去親人的照片並不總是能填充紀念照的功能。照片上的人縱然有血親關係,照片又是證明其曾經存在的鐵證,早孤的川端康成卻因與雙親時空相錯,缺乏共同生活之回憶,幾乎形同陌路人。與相中父親的眼光尋不到相交點,猶如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一邊看似全然的冷漠,一邊則是無止息的焦慮探詢。沒有回應。川端康成好像在看外人的家庭相片,而看外人的家庭相片經常是很「無聊」而又必須客套回應的強迫禮節。何況特定之社會倫理規範又使得川端康成因自己無法對相片的「像」(還不完全可以想像成「人」)產生孝思,而充滿了罪惡感。原可豁免(?)伊迪帕斯情節的孤兒卻在整個童年與青少年時期長久地與相片處於緊張狀態!相片以及家族親人所代表的社會規範依然構成了強烈的父權法規代言者,與執著的關係型像。相片的像image成了Imago。因此,他在步入成年之際那「無意間」不知何時弄丟相片的事故,便格外具有掙脫這個幼時陰影的象徵意義。

  不過,孤兒並不一定對亡親相片如此尷尬。在意大利作家默罕蒂(Elsa Morante)所寫的小說《阿荼的島》(L’isola di Arturo)中,一出世便喪母的阿荼,僅擁有一張母親懷他時的照片,看起來消瘦憔脆而憂鬱,長相平凡,好像「還未發育完成」(她死時還不滿十八歲)。這張相片卻是阿荼整個童年時代幻想崇拜的對象。「人豈不是會愛上某些相片?」羅蘭巴特如此問道。相中人並不一定依賴真實生活的交流而存在,其魅力更來自欲望予人的無邊想像。

阿荼式的依戀在文學中其實很常見,因為人們喜歡寫激情。川端康成與相片無情無緣,反而才是文學上少見少寫的例子(「文學上」如此,生活中未必然)。奇怪的是,他雖然看父母的相片無動於衷,無法賦予相中人期待的生命,而勾不起假想中的相互主體溝通,可是他看身週邊的活人,卻把活人視之為相片或肖像,睜眼直盯著不放。這是因為在他生活經驗中有一位就「觀看」來講只能處於被動客體位置的人,一個只能被看的人:扶養他長大的祖父視力不良,差不多是個瞎子(有人說是因白內障)

  有好幾年的時光,我每天看著瞎子祖父的臉,這樣過日子,好像我看的是一張相片或一幅肖像。因為他看不見我,所以我能夠直盯著他看,要看多久就看多久。我是那種被慣壞的「爺爺的寶貝孩子」,在家裡任性得很。有時祖父氣得發抖,我一邊看著他一邊暗自留下懺悔的眼淚。他看不到我在流淚,就一直停在氣頭上。我曉得祖父看不到我,我便不因流下了淚水(男子有淚輕彈)而感到可恥。這就好像我是對著人家的背在低頭哭泣。別的時刻,我雖只是個幼小的孩子,但久久凝視著祖父的臉,卻也深心感到悲傷。我那盯著別人的臉直看個不停的怪癖,無疑是起自我長年與一個瞎子同住的那段生活經驗。

  下次如果見到川端康成的肖像照,請讀者別忘了仔細端詳他那銳利、專注、近乎忘我的眼神:不也有點像杜勒(Durer)版畫中象徵人物「憂鬱」(Melencolia I)的眼神?◎

 

(本文發表於《新潮藝術》第三期,1998年12月)


〔圖片〕

竹久夢二 彥乃(年代不詳)

竹久夢二 阿葉 在位於宇田川町的住家內攝(年代不詳)

〔圖片來源〕翻拍自:粟田男,《竹久夢二寫真館「女」》。東京:新潮社,1983

【後記】有關川端康成一文及竹久夢二的相片配圖,筆者經家父指點得知,原來川端康成年輕時曾去拜訪當時已因插畫作品成名的竹久夢二。川端日後在一篇短文〈末期之眼〉中曾記述這次造訪經過:那天竹久不巧已出門,只有阿葉在家。川端描述阿葉無論坐在鏡前或起身推拉紙門,一舉手一投足,都彷彿直接從竹久畫中走出來的樣子,柔弱而神祕如貓。川端當時正思考著東方典型美以及生活中之審美觀等藝術問題,頗能了解竹二的觀點,同時也意識到這種美感帶有的某種依賴性,可能正是竹久失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