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權所有劉紀蕙
話語邏輯與權力關係之下的主體
傅柯時常指出,若要研究主體,關鍵不在於法令規章,而在各種主體經驗以及主體進行自我認識、自我管理、設計與改變此經驗的模式中。在一切話語活動的背後,有一個組織各種感受經驗、認識型態、可見性結構、生活方式、精神引導以及行為舉止準則的圖式。主體自由而自發地認同特定的道德目標與道德行為,主動地塑造自己成為倫理主體,而依循此時代性話語邏輯與真理原則,執行其倫理行動。當某種真理被宣稱而權力關係被決定時,宰制關係便會被固定下來,主體成為從屬性的主體;被宣稱的真理也會透過知識與機構而衍生,在不同的層面被空間化。
然而,傅柯也強調權力/力量關係是主從之間流動、相對而互動,他所謂的真理遊戲便是關鍵問題。傅柯所謂的「遊戲」(法文 jeu, 意指game, play),指的是一套規則與程序;真理遊戲涉及了話語與詞語的規則與程序之問題。唯有進入此真理遊戲,以不同的方式參與遊戲,或是開始另一場遊戲,進行批判思考,才能夠抵制真理的宰制。 (Foucault 1997b: 295-299)
傅柯指出,在主體性歷史緩慢變化的過程中,有一個如同陀螺一般自身轉動的運動:
在整個19世紀裡,如果不考慮革命轉向的基本圖式,那麼人們就無法理解過去的革命行為,無法理解過去的革命者及其革命體驗。因此,問題就是要弄清楚屬於最傳統的修身技術的這一要素…...是怎樣被引入的,轉向這一修身技術的要素是如何嫁接到這一新的政治領域和活動領域,這一轉向要素是怎樣必然地(或唯一的)與革命的選擇、革命的行為掛起鉤來。我們還必須弄清楚這一轉向概念是怎樣一步步被革命派確立、吸收、消化,直至被消除。還有,人們又是怎樣通過轉向圖式參加革命到通過參加某個黨派而參與革命。 (Foucault 2005a 222;Foucault 2005b: 208-209)
這個轉動而朝向自身的運動說明了傅柯所討論的「態度」。「態度」(attitude)是指傾向、朝向、靠近、安置(aptness, to fit, to join, to fasten, disposed toward)。這個構想事物、立身處世、行為舉止以及與他人交往的態度,基本上是關於自己以及世界的關係。主體面對世界,處於時代以及其語言之中,使用全部的心力調整自己朝向世界與朝向自己的「傾向」與「態度」。 這個朝向的運動,便牽引了革命轉向的契機。傅柯說,我們可以把十九世紀的許多思想再次讀解成為重建一種有關自身的倫理學和美學的一系列艱苦努力,比如施蒂納(Max Stirner)、叔本華、尼采、時尚、波特萊爾、無政府、無政府主義思想,等等。
然而,在這些不同的努力之下,傅柯提出的關鍵問題是:是否可能構成或重建一個關於自身的倫理學和美學?以甚麼代價和條件?每一個世代有其不同的倫理學與美學,也有其不同的代價;主體便是付出此代價的籌碼。傅柯承認,關於此代價,拉岡的研究最為徹底,而他自己採取的路徑則是靠近海德格的軌跡,以便探究人在話語邏輯之下對自身的安置。傅柯說:
我認為如果我們不從我所說的技術、技術學、修養等角度來重新考察主體與真理之間的關係史(這些技術與修養把主體與真理維繫起來並加以規範),那麼我們就無法理解人文科學,特別是心理分析究竟是什麼。……在我討論它的方式中,就有來自拉岡的東西。……究竟什麼是主體和真理呢?什麼是主體與真理的關係?什麼是說出真相的主體?等等。我只發現了兩個人。我只看到有海德格與拉岡。你大概體會到了,我個人到是從海德格的角度來力圖反思這一切的。但是,一旦有人提出這種問題來,他就不可能不與拉岡交錯了。(Foucault 2005a 203-204; Foucault 2005b: 188-189)
傅柯在1982年露克絲馬丁(Rux Martin)的訪談中,也曾經坦承在他的長期研究中,海德格的影響最為深刻。(Foucault 1988b: 12)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傅柯對於主體化問題的論點,以及他對於話語再現結構中涉及真理體制、認識型的視角、可見物的範疇、事物的命名與秩序、價值層級以及倫理的問題,顯然回應了海德格對世界-主體的共構以及主體的自發主動與價值持存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