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權所有劉紀蕙
柄谷行人在《世界史的構造》中以體系性的方式疏理了不同的交換樣式,分析資本如何滲透於民族國家,進而提出「互酬─贈予」的微型世界體系模式作為未來式思考藍圖,以便抵制與超越當前「資本─民族─國家」三環扣連的結構。所謂「資本─民族─國家」三位一體的模式,意味著現代國家不僅與民族主義緊密扣連,更與資本主義緊密扣連,而在不同政治體制之下具有統治性的壟斷地位。柄谷行人所提出的「交換樣式D」,對於當前全球化資本主義擴張,以及「資本─民族─國家」相互隱藏卻具有各別向度之驅動力的機制,的確提出了一種不同的想像模式。所謂「交換樣式D」,是指在更高維度上恢復氏族社會「互酬─贈予」的微型世界體系,也就是說,不是掠奪榨取侵佔擴張,而是互酬與贈予。從這個思考脈絡出發,我們可以構想任何民間社會,無論是原住民部落,或是鄉鎮作為單位,甚至是都市中的抵制都市化的社區活動,都能夠以「互酬─贈予」的模式來構想單位與單位之間的交換樣式,而由內部抵制一國之內不同形式的「資本─民族─國家」壟斷。依此構想,各種微型的和平革命行動也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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柄谷行人所提出的「贈予─互酬」的未來式倫理構想,是呼籲、分析,還是原理性的構想(axiomatic configuration)?關於柄谷行人提出的未來式觀點,他自己認為關鍵不在於以唯物主義翻轉黑格爾辯證法的「上下顛倒」(感性、物質與觀念),例如馬克思所進行的工作,而在於「前後」的顛倒,也就是不進行黑格爾模式的「事後」觀察,而是康德模式的「事前」觀察,提出未來式的倫理性構想。不過,康德的模式,與其說是「事前」觀察,或許更應該說是原理性的構想。至於黑格爾的模式,我們必須理解,黑格爾進行的工作是沈潛於現象,觀察歷史過程,並說明不同歷史時期透過物質條件而「正向」(positively)完成的各種現象。這些「正向」完成的現象總是被持續運動中的力量所驅動與佈署,也就是純粹否定性的力量。其中必須分析與理解的,則是狡猾的「合理性核心」。馬克思所進行的工作,正是從已經完成的「正向」物質現象分析其背後的虛妄觀念以及誤識。
面對歷史,我們要思考的角度,應該是考慮歷史如何在各種物質性條件下完成,以及各種情緒性對立或是正義判斷的立場如何在歷史過程中形成。如果要重新詮釋並且翻轉黑格爾的辯證法,或許應該考慮的向度不是「上下」,也不是「前後」,而是「內外」──合理性內核(rational kernel)如何透過不同的物質而外顯;所謂的「物質性」,包括了物件、體制、機構、意識型態、感性機制等等日常生活材料以及其經濟交換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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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如何回過頭來,思考台灣─大陸或是東亞的糾纏歷史?無論是世界史或是東亞史,衝突性的立場都是在這些日常生活材料以及歷史過程中被建立。當代衝突必然是歷史性地被構成的,包括局部以及整體的運動關係(locally and globally),而這些衝突立場一則在內部不斷被延續與複製,再則也以新的形態持續構成了新的衝突與敵對關係。無論是台灣內部,或是台海兩岸,或是中國與日本、台灣與國際,都延續了二十世紀的冷戰結構,甚至是十九二世紀至今仍未獲得解決的邊界主權爭議,這些對立立場都仍舊處於進行式的狀態。針對物質世界客體化媒介所呈現的主體位置,以及各自立場背後的合理性說法如何局限於主觀的片面性,如何被各自的歷史性對立所制約以及此立場的情緒性成分進行分析,進而揭露歷史性衝突如何被多重因素所決定,或許才是解開當代問題的思考模式。歷史的複製,以及革命的可能性,都在於這些物質層面的問題。對我來說,回顧相互關連的歷史,面對當前世界問題,進行分析,解開被糾纏的情感囚籠與認知侷限,仍舊是需要進行的工作。我也認為馬克思與佛洛伊德針對客體化的「物/對象」所提出的分析模式仍舊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