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與流動:雕像的玻璃眼珠


版權所有 copyright.gif (70 bytes)劉紀蕙 

《文學與藝術八論:互文•對位•文化詮釋》台北:三民書局,1994.。154-159頁。


雕像的玻璃眼珠

德耳菲的二輪馬車馭者

梅里爾

太陽的馬匹到那兒去了?

他們主人青銅的手,空無一物,

除了一把糾纏不清的韁繩,看起來不像是

要召喚他的馬匹回來,而是要等他們跑完全局。

停止這場浩劫,還原 5

過去我們所喜愛的節制,

我懇求他,孩子,依你的意見。

你看,他衣服上的凹痕,

從那滿佈銅綠的勇敢胸脯垂下,

他溫柔棕褐色的玻璃眼睛, 10

既不望向我們,也不看那最後一名

來到他面前,渾身灼傷、水泡浮腫、口中結巴,

為著燃燒中的村落與乾枯的河床哭泣的人。

沒有人控制那輛馬車,

沒有人召回那些殺人的馬匹, 15

既然他們的主人,眼珠閃爍,不情願。

因為,看,他的眼睛在靜止的空氣中,

獨自閃亮,不看任何地方,

除非他竟兀自望向我們的眼睛。

我們的身影反射在他的眼球表層, 20

比洋娃娃還小,被童稚的恐懼所捆綁,

有多緊固,只有他們的姿勢可以說明。

輕輕地,看,這團韁繩溢出

他的拳頭,好像,再一次地,那群桀傲不馴的

野獸,顫抖而柔順,佇立 25

他的面前,如同我們一樣。你可回想

棕色小馬如何

以鼻子在你手掌中觸摸方糖?

脫離他溫和的訓斥

在烈火與憤怒中,盡情享受 30

放縱的甜蜜滋味,就連這些都以奔馳

不受壓抑,在我們裡面,火燄已被煽熾。

這尊「兩輪馬車馭者」的銅雕在德耳菲(Delphi)出土,約於西元前四七○年製造,屬於古典派,線條簡樸單純,姿勢平衡對稱,充滿理性、和諧、自制的美。美國當代詩人梅里爾(James Merrill)在這首「德耳菲的二輪馬車馭者」的詩中描述這尊雕像時,很巧妙地將這種古典精神置換為二十世紀混亂失序的狀況。

這首詩是一位父親帶領著孩子欣賞博物館中的雕像。德耳菲是太陽神阿波羅神廟的所在地,希臘人民在太陽神祭典中舉辦二輪馬車競賽,因為兩輪馬車是太陽神的象徵。這尊雕像實際上是當時一名競賽優勝者的紀念像,出土時一隻手臂已經折斷,馬車與馬匹也無處可尋。梅里爾故意稱呼這些下落不明的馬匹為「太陽的馬匹」,用意是要把太陽神阿波羅與這尊雕像合而為一。在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也是智性、音樂、詩歌、醫療與光明之神,城市的建立者,法律的創造者。阿波羅精神也一向被賦予理性、謹守節度、自制等特質。利用阿波羅來強調雕像所呈現的古典理性,是一石兩鳥的筆法。

在詩中,這位父親不斷指出雕像上的細節要孩子注意,如雕像手中的韁繩,衣服上的皺褶,玻璃眼珠等。但是,在第八行,第十七行,第二十三行一連串現在式的「看」,實際上卻帶出了一連串不在場的情景,每一次都使這首詩的意義有更深一層的轉折。第十一到第十六行,詩人影射費頓(Phaethon)的故事,一則說明馬匹為何不見蹤影,再則描述脫韁馬匹在人世間造成的禍害。 在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的筆下,費頓是太陽神阿波羅的凡人兒子,為了想嘗試作神的經驗,他百般央求他父親准許他駕駛太陽神的馬車。然而,當志得意滿的費頓乘著馬車騰雲駕霧時,這群馬卻發現駕駛馬車的人不是他們的主人,驚慌之際,這些馬企圖掙脫韁繩,瘋狂地奔跑,遠離了每日例行的軌道而衝往地面,結果造成人世間遍地火海,河水乾涸,房舍百穀成灰,處處可聞哀哭求援之聲。

從詩的下半段,第十七行開始,詩人將我們拉進了這種馬匹與太陽神的關係之中。首先,詩人說我們的影子反映在雕像的玻璃眼珠中,顯得十分渺小(20至22行)。然後,又指出溫馴服從,過去等待方糖獎勵的棕色小馬對待主人的溫馴服從,像是我們俯伏於神面前的虔誠(24至28行)。閱讀至此,我們回到第二十一行,瞭解除了等待獎勵之外,對於神的畏懼,是一種孩童般的畏懼,捆綁住我們,使我們動彈不得。

但是,如同脫韁野馬,古典的理性節制已不存在,中世紀的宗教信仰亦不復存。我們縱情無度,無視於自己在世間造成的災難。第十一行到十六行描寫的浩劫不再是費頓引起災難,而是我們自己造成的。遍地的戰火、轟炸與死亡是人們的傑作。第四行與第十六行,「他們的主人不願意召喚馬匹回來」,在此意義擴大,神要眼見世人自己結束這場遊戲。在第九行「銅綠」,與第十行「玻璃眼珠」所蘊含的古老、過時、無能、無行動能力、無生命等靜止狀態,現在卻成為有意的等待與不行動。

最後一行「不受壓抑,在我們裡面,火燄已被煽熾」是驚人之筆,理性的節制,神的誡令,脫韁奔馳的野馬,燃燒的世界,內化成為我們內心的世界。「我」與「我的野性」分離,奔馳的馬是我們不受拘束的慾望、野心、衝動,我們不願意再束之以繩,造成的災害也只能任其發展。燃燒的世界在我們心中,化為灰燼毀滅的也是我們的內心世界。馬匹–太陽神,世人–神,本我–超我,慾望–理性,僕人–主人,這些對立的元素都是依附一縱軸的兩種向度。

一尊沉默靜止的銅雕,在梅里爾筆下,成為層層意象交疊匯集轉換之點。詩人解放雕像靜止的線條,同時說出了人類理性與野性辯證對立的歷史。更有意思的是,雕像的語言訴諸視覺、觸覺與空間感,而詩人一再利用視覺的文字(「看」),引出聽覺(哭泣),味覺(甜蜜、方糖),運動(捆綁、奔馳、顫抖)等感官意象。空間在時間中解放、流動,歷史中不同點先後浮現,意義也在字裡行間中解放、流動。我們觀看雕像,但是雕像拒絕看我們。我們看到的是自己,是在雕像玻璃眼珠中我們的反影。我們敘述的也是反身自述,永遠回到自身,解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