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之內:戀父情結與國家迷戀  

版權所有 copyright.gif (70 bytes)劉紀蕙

輔仁大學比較文學研究


時報百萬文學獎評審<中國時報>副刊,1998年三月31日


敘述時序細膩而自由跳換之際,《人寰》呈現了一個四十五歲,出生於上海而旅居美國的中國女子與一名美國心理分析師一年之間的治療過程。經過這一場持續的對話,這位女子緩緩敘述起幼年對父親的深刻感情,對賀一騎叔叔的深刻戀情,赴美後將此戀父情結轉移到老教授舒茲身上的感情糾葛。經過一年的治療,敘述者中止了治療,離開了舒茲,也獲得了情感的自由,成為了一個「正常的人」。  

這段自傳與回憶錄式的敘述中,前前後後充滿年代時間的標記:四十五歲的女子,四十五歲的國家,六歲的女孩初識英雄人物般的賀一騎,十一歲的她一心願意獻身給他,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文革,一九六六年十五歲時眼見賀一騎在文革清算鬥爭大會中被敘述者的父親打了一巴掌,一九七七年才開始學習十八年的英語等等。  

隨著這場自白與回憶的進行,以及敘述者所執著的年代交代,我們說驚訝地發現:四十五歲的中年女子與四十五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原來處在一個平行的位置;作者透過敘述者的戀父情結而要呈現的,是她對中國的迷戀與解消,或者可以說,她將中國大陸的人民比為迷戀父親的女子,數十年來執著於對國家的愛戀而無法釋懷。  

舒茲教授說,四十五年來中國大陸人的性格無非是「另一種偶像崇拜和迷信,另一種暴力形式」,敘述者自然立即回駁,但是那卻是實情。她在這一段冗長的回憶中,要仔細補充說明的是四十五年來的中國大陸如何發展出了「倫理規範的獨創」,人民如何在對英雄的崇拜以及對於「父親」的複雜戀情之中成長。  

賀一騎與敘述者的父親同齡,都出生於一九二八年前後,五四年代已結束的時代。賀一騎是個來自農村,原本不識字,十四歲便隨著八路軍參加抗日戰爭,後來轉而成為重要幹部的「革命知識份子」;她的父親則有個留洋的父親,出生在上海租界區,喜愛歌劇,城市階級,稍微有批判性而被控偏右與受排擠。她的父親因替賀一騎執筆著書,而免除了政治災害,但是他們的合作名為共同撰寫,實際上是她父親被賀一騎利用剝削,同時也受到他持續的主宰。  

被敘述者愛戀的父親與賀一騎,持續了多年的合作共同寫書的關係,似乎也構築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兩種模式交替消長。父親的西化與賀一騎的本土透露出現代化文字的兩個主軸。敘述者與舒茲教授合作了兩年的書《中國當代文學語言的非流通性》,側面為了這種語言亦敵亦友,不相交融的現象做了註腳。敘述者所使用的語言,更摻雜著四十五歲城府深沈的母語以及一九七七年才開始學習而只有十八歲的任性英語。在複雜的語言系統之間,敘述者流露出她對於中國的複雜情緒。  

十一歲時一次與賀一騎共乘火車的機會中,敘述者只想獻上自己。共處於火車臥鋪中,十一歲的敘述者讓賀一騎抱起故意跌落地上「熟睡中」的她,讓他撫摸她,「一寸一寸地撫摸。他的手到之處那寸肉體便是甦醒。便是蛻變。」  

無論是裸露的腳的摩擦,或是身體的撫摸,都會激引起慾望的流動。她說:  

   

我們四十五年的共和國,禁慾使我們的肉體演變,……使肉體的每一吋領土都可耕,都是沃土。都蘊藏著生養繁衍的希望。慾望可以在肉體的各部份得到輸通和交換,在任何既定場合。(38頁)

敘述者要為了她爸爸犧牲自己,消解她父親與賀一騎合作之間帶來的負擔與箝制,但是她卻同時也背叛了他。她要獻上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愛情,就像是人民對英雄與國家付出自己身心的全部。  

   

怎麼可能有人能替代他呢?太全面了:是你的父輩,是你的偶像,是你的冤家,是你的征服者又是被征服者。他強悍,卻虛弱得如此;一次次不毀我。他毀了我父親一生,而這一生又始終被納入他的保護、他的拯救、他的寬容。(226頁)

寫作,回憶,如同經歷一場心理治療,回到一場又一場過去的場景。賀一騎征服了所有的城市,城市階級,以及敘述者的爸爸。敘述者對父親與賀一騎所付出無法清理割除的慾望與愛戀,如同中國人對於國家付出了已被置換的慾望與愛戀。《人寰》呈現從個人情感到政治國家,流動的是反覆被交換的慾望與被置換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