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白玫瑰》中的女性聲音

版權所有劉紀蕙


原發表於《自由時報》副刊,1995年9月20日,34版。   論文全文發表於台北市中國電影史料研究會、輔仁大學影像傳播學系暨視覺傳播藝術學會主辦之《海峽兩岸暨香港電影發展與文化變遷研討會:中國電影:歷史、文化與再現》一九九五年九月13日



  在《紅玫瑰/白玫瑰》一片中,關錦鵬雖然表面上呈現的是張愛玲的小說,背地裡卻操縱種種電影手法,玩弄語言的遊戲與敘述的遊戲,以挑戰的姿態與張愛玲對話,改寫了張愛玲的小說,使得這個故事變成一個不一樣的故事,一個女性得以成長的故事。

  張愛玲小說中文字敘述者自由進入各個角色的意識空間,使得這些角色表面上呈現的一致與統合亦無法維持。內心的瑣碎考量與私心反覆,都如年久失修的粉刷,片片剝落,揭開光禿不平整的牆面。張愛玲的負面筆法與敘述進出之間的諷刺距離使得讀者對任何一個角色,無論是男性或是女性,都無法為了同情而認同,也不會濫情的失去了批判的標準。雖然張愛玲的小說主角幾乎都是女性,她對於女性角色的描述也特別細膩深刻。但是,她筆下的女性卻都是深深陷在中國傳統封建意識型態之中卑微可憐而平凡庸俗的小角色,張愛玲從來不賦予她小說中的女性任何女性自覺或成長。

  但是,在關錦鵬的處理之下,女性角色被賦予了沈默,也同時被賦予了自由。關錦鵬選擇的作法便是使敘述者不進入女性角色的意識世界,並使女性角色保留曖昧而不透明的形象。觀眾因為無法偷聽到女性角色的內在聲音,便無法完全掌握這些角色。十分吊詭的是,女性角色因而更具有某種詮釋空間彈性出入的自由。

  有一景中,煙鸝手忙腳亂地用報紙替振保包銀器,讓篤保送禮。振保看煙鸝包得不成模樣,奪了過來自己包,口中還歎了口氣說:「人笨凡事難!」小說中敘述者描寫煙鸝的反應是:

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著,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88)

關錦鵬的鏡頭卻只停留在煙鸝似笑非笑、模稜兩可的表情。這種意義曖昧不清的笑容反而是自己可以掌握局勢,不須對外人解釋的笑容。片尾振保在臥室中亂摔東西,還朝著煙鸝擲東西,書中描述煙鸝「疾忙翻身向外逃」,而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97)。可是,關錦鵬的電影鏡頭卻照著煙鸝臉上無法捉摸的表情,以及她下樓後緩緩彈起嬌蕊的主題曲,代表情慾流動的「玫瑰香」音樂。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敘述者對煙鸝得了便祕症,把自己每天關在浴室裡病態式幻想作了十分具體描述:「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淨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裡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地,撇出魚尾紋」(91)。但是,在電影中,煙鸝獨自在浴室內以手掌撫弄肚皮,卻並沒有敘述者為她解釋她的行為,再加上這一景與振保在公共澡堂與眾男子裸身洗澡這一段平行交叉發展,背景是「偷吻」的音樂,因此煙鸝在浴室中的行為因含意曖昧而甚至有情慾自覺萌發的暗示。振保洗澡之後以做愛發洩情慾,而煙鸝發洩慾望的方式則是一反往常沈默,滔滔不絕地和振保的同事談話,並且殷殷挽留,邀請再訪。

  隨著電影中的故事發展,我們發現,關片中的男性敘述者漸漸無法掌握全部的事實。雖然他仍然敘述著張愛玲的故事,但是,影像卻背叛他。電影中的敘述者說煙鸝依舊「向人解釋,微笑著,忠心地為他掩飾」,但是,鏡頭跳接的場景卻是煙鸝對篤保批評振保在外面胡來,她甚至說:「這樣倒不如離了婚的好,離婚又會怎麼樣呢?……真不知道我要替他辯護到多久!」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煙鸝並沒有這種自覺與膽量。

  關錦鵬更利用兩種不同的浴室空間凸顯了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差異,以及白玫瑰的成長。紅玫瑰嬌蕊的空間是燈光昏暗、霧氣彌漫,牆面的瓷磚多稜角而不規則,嘩嘩的水聲不絕於耳;而白玫瑰煙鸝的空間則是乾爽亮潔,牆面的瓷磚方整白淨,代表煙鸝冷感潔癖的手絹平整地貼在牆面。嬌蕊浴室中的蒸騰水汽呼應浮動於全片之中、不斷重複出現、代表情慾流動的水的意象:上海的雨水、街道上的水、踩在腳下反映出人臉的水、沖馬桶的水聲、男性公共澡堂的水、映在牆上晃動的水影、音軌上嘩嘩一夜的雨聲。煙鸝如白玫瑰般無個性的蒼白,與乾爽的浴室,隱射她欠缺情慾的自覺。但是,裁縫師兩度強調,衣服顏色不對沒有關係,可以再染一染色。煙鸝的個性漸漸的增加了一些色彩,正如她身上的衣服漸漸多了一些紅色的色調,而她也和女兒一起學會了「玫瑰香」的音樂。

  煙鸝在女兒被送到學校住讀之後,把自己關在浴室內的一景,像是死而復生的蛻變。這一景結尾時,鏡頭焦距由煙鸝臉上移向背景的瓷磚牆面,觀眾驚訝地發現,原本光亮平滑的瓷磚,現在表面上裂著與嬌蕊的浴室瓷磚一樣的不規則稜角。在煙鸝冷靜地說「離了婚又怎麼樣」的時候,鏡頭從她的側影移向桌上的一束紅玫瑰。我們發現,從約會與婚禮中的沈默,轉而發展到提議離婚、或是在社交場合的太太圈中發揮議論,煙鸝學會了慾望,也學會了語言。煙鸝不再是如白色一樣單純而無個性的女性,卻發展出了她多稜角的個性與情慾。紅玫瑰與白玫瑰不再是以聯繫詞「與」來串連的兩個分別個體,而是以斜線「/」拉合的一體兩面。

  除了利用鏡頭替女性角色說話之外,關錦鵬更利用強調近距離的電影語言,來凸顯女性的特質。例如嬌蕊將自己裹在振保的雨衣裡,點起他抽過的煙蒂,以觸覺與嗅覺來接近振保。關錦鵬甚至以極近的距離拍攝醫院中的床戲特寫,使畫面充滿肌膚的滑膩肌理,鏡頭無法框住人體,並失去周遭事物的環繞與方位大小的參考依據,也使得觀眾無法保持偷窺的距離,而必須和嬌蕊與振保一樣顛倒在接觸的感覺之中。關錦鵬甚至強調女性所擅長的非語言的聲音,以別於男性的象徵語言文法,例如嬌蕊自在喧譁的笑聲、音軌上反覆如心中轆轤般的電梯升降聲,與代表情慾流動的「玫瑰香」的琴音。

  關錦鵬利用《紅玫瑰/白玫瑰》所展露的肌理與多重聲音大膽地挑戰與顛覆了張愛玲的文字,並以具有女性特質的書寫方式改寫香港主流電影的電影語言模式,建立了自己的語言,一種女性聲音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