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天堂》中的神聖與物化

 

版權所有copyright.gif (70 bytes)劉紀蕙


原出版於《開麥拉》創刊號,1995年2月1日,22-24。



「兩個天使般的人兒這麼真實的活著,這真是一個奇蹟!」這是寶琳日 記中的一首詩,也是這部片子的片名出處。 "Heavenly Creatures"--活在夢幻 天堂中的人,在現實人生中,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呢?《夢幻天堂》(1994)是根據 1950年代紐西蘭的真實犯罪案例所編的劇本。當時的人們把寶玲和茱莉視 為世上最邪惡的人,當年她們兩人犯的案子被描述為:「女同性戀為情弒母」 。但是,隨著導演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帶領我們透過寶玲的日記,進入這 兩位少女的心靈世界,我們也一步一步進入導演的電影設計中。


《夢幻天堂》中的寶玲(Melane Lynsky飾)是個生長於基督城,黑髮黑眼 、個性內向、行止古怪、感受力豐富的女孩。她的家庭是個中下階級,父親從 事魚具事業,母親必須靠把房間出租給房客,以賺取微薄收入,貼補家用。因 此寶玲家中隨時都有許多陌生人出入,沒有家庭的隱私與溫暖。寶玲枯燥乏味 的生活,在茱莉加入基督城女子中學寶玲的班級之後,完全改變。茱莉(Kate Winslet飾)是個金髮碧眼,出身英國上等家庭,衣著講究的女孩。她的父親是 大學教授,母親是心理醫師,但是兩人都世故冷漠,不關心茱莉。寂寞的茱莉 發展出從閱讀書本得到的強烈想像力。一但茱莉與寶玲相遇,兩人的心靈世界 立即碰撞出激烈的火花。茱莉入學的第一天,就公然指正法文老師使用假設語 氣時的文法錯誤,這是很有意思的細節:茱莉與寶玲的幻想世界就是建立在假 設語氣之上。茱莉說,她也是經過很痛苦的過程才學會如何掌握假設語氣的。 當我們看到她與母親之間的關係時,就會了解為何如此。


假設語氣!如夢境般美麗的花園、大如風箏般的彩色蝴蝶、顏色繽紛的 奇花異草、神話故事中的白色獨角獸、中世紀的伯羅尼亞古堡,以及古堡中的 國王、皇后與王子,這就是寶玲和茱莉共享的幻想天地,也是她們所謂的第四 界--只有音樂、藝術、文學的世界。她們甚至以燭火舉行宗教儀式,將她們 喜愛的藝術家的照片放在聖壇上,尊為第四界的聖人,如男高音馬里奧蘭沙 (Mario Lanza),演員詹姆斯梅森(James Mason),她們稱呼這些聖人為「祂」;她 們憎惡的人,如劇情誇張的偵探片演員奧森威爾斯(Olson Welles),則被稱呼為 「它」。


從「祂」到「它」,從神性到物性,從浪漫到逼真,從想像到戀物,這 正是寶玲與茱莉區分好惡高下的方式,卻也是她們從想像到實際操演慾望的轉 變過程。我們發現,原本寶玲和茱莉喜愛的溝通方式是以聽歌劇、繪畫、塑泥 人與說故事來進入彼此的想像世界。她們僅須藉著海灘上堆出的沙丘,就能夠 以想像策馬馳騁於伯羅尼亞古堡中。此時,在她們的想像世界中,沒有她們自 己的存在,只有可以靈活轉換的觀點。因此,在銀幕上,攝影師阿倫柏林傑 (Alun Bollinger)利用鏡頭代替騎馬者,快速轉移視角。觀眾看不到騎馬者,只看 得到隨鏡頭顛簸變動的古堡世界。但是,茱莉的弟弟可以隨意坐在這堆沙丘上 而讓這個虛構的世界完全被破壞。漸漸的,她們也發現,她們必須親身介入這 個想像世界,並且固定觀點,才能夠有更多的掌握。同時,她們手塑的小泥人 ,也驟然以真人尺寸出現在這個伯羅尼亞古堡中的世界,會彼此做愛,也會持 刀殺死她們厭惡的人,例如牧師和精神醫師。中世紀的血腥世界正是她們原始 感情的面貌。跨越了觀點物化的界線之後,現實與想像的分野已被打破。泥人 復仇,與寶玲後來親手弒母,其實只是一步之隔。


造成寶玲與茱莉觀點物化,奮身越入第四界的刺激,是茱莉的父母親。 他們在沒有給茱莉心理準備的情況之下,突然宣布要離開紐西蘭,回到英國一 段時間,而把茱莉一人留下,毫無討論餘地。寶玲與茱莉幼年都因染病而長期 遠離家庭,住在醫院中。寶玲的骨髓炎,茱莉的肺炎,在她們的身體上都留下 了可見或不可見的疤痕。這疤痕是她們被迫離開家庭而感情受創的心靈疤痕。 當茱莉得知她又要和她母親分離時,悲痛欲絕,又驚又懼。強烈的震撼與迫切 企圖捕捉失去的母親之下,茱莉轉而走向假設的虛構世界,以想像界來代替母 親。寶玲因為深切的同感心而隨著茱莉進入了她的第四界。


而當茱莉肺炎復發,她的父母並未因此而改變行程,反而將茱莉送到療 養院,而且讓她一待就是四個月。被迫分開的寶玲與茱莉便開始以伯羅尼亞世 界中的角色寫信給對方。因而寶玲成為伯羅尼亞古堡中的國王,茱莉是皇后, 他們還有個可以替她們殺人復仇的兒子迪耶羅。先是為了填補失去母親後的感 情中空,繼而為了填補與摯友分離的失落,她們一再以不同程度的想像代替真 實,結果是深深陷入了想像而放棄了真實的世界。


彼得傑克森在片中有許多特殊的處理,讓觀眾進入這兩個女孩的瘋狂心 靈。除了第四界中的虛幻世界之外,片中亦有一些平行處理,透露兩個女孩日 益瘋狂的跡象。片中出現兩人在浴缸中面對面而坐的三次場景便是一例。第一 次浴室中光線自然,兩人的肌膚白皙柔和;第二次浴室中卻是昏暗的燭光,面 對即將分離的絕境,寶玲說她快要瘋狂了;第三次是在她們等待隔日的預謀行 兇,浴室中只有月光,而她們的肌膚透出死白的紫色色調。這是逐漸瘋狂的心 靈顏色。


全片開始時,是一段介紹寶玲出生地基督城(Christchurch City)與當地居 民引以為傲的基督城女子中學的新聞片。新聞片中的播音員以一副介紹神的國 度的宣傳口吻,帶領我們看光明而有秩序的居民生活,女學生們穿著一絲不苟 的制服,以及街上往來行人的雙足與鞋子。這些鏡頭都是正待穿透的表相。紐 西蘭人時常自誇他們的土地是沒有毒蛇,綠地茂密的神之國度。但是,規矩的 行為背面與腳下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世界呢?


緊接著片頭的新聞片,是跳接片尾凶殺案後寶玲和茱莉渾身血跡,慌張 地狂奔一景,以及寶玲與茱莉跑向碼頭輪船的黑白片。黑白片中每人神情和詳 愉悅,寶玲和茱莉一起呼喚媽媽,而茱莉的父母亦回身和靄地擁抱兩人。這段 黑白片在片尾再度出現,但是,結尾卻是茱莉隨著父母搭船回到英國,留下痛 苦的寶玲一人在岸上目送他們遠離。


其實,黑白片中的情景在現實中並沒有發生。寶玲與茱莉犯案被捕服刑 之後,分別出獄,一輩子未再見面。但是,這段黑白片卻尖銳的點出這部片子 中隱藏的政治批判。紐西蘭一度曾是英屬殖民地,英國是紐西蘭的祖國:「母 親的國度」(Mother Country),令紐西蘭的人民嚮往。紐西蘭的地名多半依照英 國的地名命名,例如海德公園、維多利亞公園,崁特貝利城等,像是英國的影 子一般。來自英國的事物一定是最好的。寶玲因茱莉而開始嫌惡她家庭的平庸 ,茱莉是寶玲藉以跳脫平庸生活的媒介。寶玲以為她擺脫了親生母親的這一層 障礙,便可以隨著茱莉一起到英國去,茱莉的父母親會收養她,她也可以稱呼 茱莉的母親為「媽媽」!這是多大的誤解,多危險的假設!


茱莉闖進了寶玲的生活,引發了維多利亞公園弒親血案,然後離開。更 為諷刺的是,茱莉至今仍然活著,住在蘇格蘭,而她的母親也活著,與她的住 處只數門之隔。茱莉以安培瑞(Ann Perry)為筆名持續寫作謀殺懸疑小說,僅在 美國一年就售出三百億冊,銀行有豐厚的存款,還有經紀人替她代理發行雜務 。寶玲據說也還活著,在紐西蘭某一家書店中工作,她的一生卻是在懊悔痛苦 中度過。失去親生母親,又失去與茱莉建立的想像世界,雙重的創痛!這似乎 便是英國與殖民地紐西蘭之間的關係。彼得傑克森說他不打算把這部電影政治 化,但是,寶玲的一生卻是個令人不容忽視的政治象徵。要將殖民國保留在想 像的境域中,維持其神聖性?或是將其物化,在生活中具像地代替原本的真實 世界?寶玲的處境是紐西蘭殖民地人民心靈矛盾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