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鑑這路人們的乾枯……

──評唐捐詩集《無血的大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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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血的大戮》台北:寶瓶,2003. 6-11


詩是如何發生的?

 

十年前的唐捐會讓詩的發生如同陣陣風雨,在山海深處一個神秘的所在醞釀、膨脹,或是如同肺部中一股氣流,從氣管攀升,凝聚精神氣力,分泌血淚精汗,提拔出有「豐滿的形貌色彩,有甘美的氣息味道」的詩。[1]

 

然而,那個生鮮豐美,盈滿著果汁、果肉的詩之果實,在《無血的大戮》中,卻早已腐爛生蛆,轉化為一幅又一幅極盡恐怖悽慘而駭人的地獄圖景。唐捐,是那個出入生死之域迷戀一般觀看地獄酷刑的鸞生,是那個讓鬼神充滿而被激動言語的乩童。隨著唐捐各種變異的身體,廟會式的語言,以及他以五體九竅分泌生殖產卵的文字,我們經歷了身遊地獄的痙攣美感。

 

我用傷殘的身體

游走於火熱的鍋爐

這一塊是熟透的乳房  乳頭拴著兩片惶惑的嬰唇  這一塊是焦黑的根器  戒指般  緊箍著殘餘的手掌  這一塊該是老母親的荒廢的子宮  〔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我觸到荇藻和羊水的微涼  胎盤的積雪冷澈骨髓  淫淫的愛液夾泥沙在肺泡間滑進滑出  〔夢裡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  炭化的纖維該是新生的禾草或陰毛  那麼細  那麼軟…… (〈我用傷殘的身體〉)

 

這是驚心觸目的地獄景象。

 

唐捐曾經說過:「我筆下的世界愈來愈悽厲可怕,我的感官卻愈來愈鮮猛利銳,如愈砍愈利的刀刃,想要鈍化而不能」。[2]

 

唐捐以生猛銳利的感官所觀看的地獄鍋爐,在人間。他正像是魯迅的復仇者,手持利刃,並不擁抱對方,也不割裂對方僅僅半分厚薄的皮膚,索取溫熱鮮紅而蠱惑人的血液。他只是「以死人似的眼光」,欣賞圍觀路人們的無血大戮,觀看人們如何以乾枯之軀沈浸於生命飛揚的極致大歡喜中。[3]

 

要如何在溫潤飽滿的豐美軀體中看到枯乾?要如何在生命飛揚的大歡喜中看到無血大戮?要如何在井然有序或是汲汲營營中,看到餿水糞土與腐屍白骨,聽到天地裂解與骨肉崩潰?

 

這種看見,是在滿街漢唐看見無處非秦,在白日中逼視黑暗醜陋殘酷。

 

唐捐所描寫的這個世界,充滿了剝開祖墳如同剝開烤焦蕃薯以及把嬰孩浸入一罈醃著哀歌的酒的地牛(〈地牛〉);這個世界,使豬脫蹄的病已進入嬰孩的靈魂,牧師品嚐可愛的少年,營營青蠅用黑色的血液洗臉(〈詩就要發生〉);這個世界,碩鼠在廟堂裡分贓佈道(〈無血的大戮〉),城市大廈逐漸變粗變長,如同一根根血脈賁張的陽具,把人消化掉以增強體力(〈死城紀事〉)。我們凜然警覺,這就是我們的世界,我們的社會。

 

唐捐的觀看,更是一種跨越距離而以身體觸感進入的觀看。無論是以傷殘的身體游走於火熱的鍋爐,或是雙眼飽脹如產婦之乳,不斷分泌化膿的景物(〈鸞鳥自歌〉),或是如成群的白蟻出入眼眶,搬動鬆軟的影像(〈降臨〉),甚至是剝洋蔥一樣,把眼球剝開,讓飄搖的影像流洩出來(〈裸視0.01〉)。唐捐所經營的視覺意象,使得影像好像是身體與燒滾鍋爐的接觸,是分泌化膿、鬆軟飄搖而可以剝開剜割的景物。

 

視覺,成為一種觸覺,一種身體感官,一種會化膿腐爛的經驗。

 

唐捐說,他的書寫是帶著假面,一邊起舞,一邊持著堅挺的的避雷針,刺開天幕(〈降臨〉)。這個「刺入」的意象,與唐捐時常使用的蚊吶「口器」之意象,有其相通之處。唐捐的「蚊吶」,遑遑梭巡來回於血腥汗臊之間,尋找可以「插嘴」的地方,吸取各種來源複雜的血液與能量,獸的骨血,人的涕淚,墳塚之晦氣,廟宇之靈光,無一不是吸納的來源,以便使這些外來的異質血液與自己的身體作戰,而疼痛,而產卵繁殖。因此,唐捐曾經說他的文章是「蚊吶之舞」[4]

 

在《無血的大戮》中,唐捐的書寫,仍舊是他所慣用的體液分泌模式,如濃痰涕淚、精血尿液。但是,此處,這帶有腥騷氣的墨水,是在「溯向意識的源頭」之後,舌頭肥腫,如同懷孕的鮭魚,而開始狂烈地產下密密麻麻的語句(〈降臨〉)。在《無血的大戮》中,這個蚊吶之舞已轉變為鸞生乩童之舞。他的「刺入」,與其說是人鬼之界的跨越,逗引鬼神,讓位而任其干預,不如說更是如同鮭魚溯源一般朝向意識深處逼索,觀看那「裸露的星辰」,挖掘意識墳穴礦脈的電流能量。而那些地底難以開採的煤礦,則在心的穹空裡「布置如疹」,「晶亮的眼瞳是星辰」(〈徒勞的音樂〉)。 

 

因此,所謂鬼神,無異於唐捐無意識穹蒼的另一種眼睛,另一種問題。

 

那個「父親」,是一個問題。父親的「痰」和他的「詩」,是同一種病的兩種症狀。啃食他父親肺葉的蛞蝓,會分泌大量黏液,湧向他的腦海,而使他急急遠離家門,用力地以詩與情慾來對抗父親的咳嗽與悲劇。他要逃離的,還有莎米奇山上啦嘰窩中流瀉出的充滿腐味的雨夜花與捕破網,筋骨間耿耿不滅的疼痛,山澗狂風獼猴野豬的聲音,筍味、煙味、灼熱燃燒的眼眶,以及竹林竹寮竹床上無眠的夜晚。

直到有一天  他的身體融為一口痰  被青面獠牙的家門吐出
滲進深深的泥裡  爬上高高的電線桿  如精靈
從電話筒的這一端流洩出來  灌入充血的筆桿  在紅燒鐵板上刻出神秘的符咒
我才知道  原來    來自於痰
他說過的話語將永遠捏弄我的舌頭  像風提拔著火  火雕塑著木頭
他吐出的痰  痰裡的愛恨悲歡    早已悄悄融入我的腦漿
(〈我的詩和父親的痰〉)

 

詩人要如何逃離己身所出的背景,如何卸下「父親」的負擔?亢奮的筆何時會堆砌出另一座白泥紅磚的文字世界?幼筍何時可以推離撥清老竹鋪蓋土壤滋養新筍的枯葉?父親濃稠冷澀的「痰」,正像是唐捐濃稠冷澀的詩,餵養著屬於唐捐特有的醜陋美感。

 

那個「阿母」,是另一種問題。那個阿母有溫暖無私的子宮,肥沃的乳房,她動手提拔詩人初發的根苗,開口含弄鄰人粗野的獸性,而她固著的邪思淫念難以洗滌(〈破獄救母〉);那個阿母會親手折疊紙船,送眾生回家;那個阿母住在母豬的陰戶,讓詩人體驗病毒,讓詩人懷孕;那個阿母是載來去浪子的血肉之船,是捕世間兒女的鬼神之網;那個阿母是寫滿含淚禱詞的烽火家書(〈阿母,請妳也保重〉)。

 

所以,這個「阿母」是誰?是那個無生老母,瑤池阿母?是那個目蓮闖入地獄要救的阿母?或者,這個「阿母」是生命慾望之始,永囚於內心地獄?這個「阿母」是哺育生命、毀滅生命,一切運命翻騰之操縱者?是詩人永遠含淚索求祝禱祈願書寫銘刻的對象載體?是詩人企圖重獲自由而猛烈穿刺出入毀壞顛倒的禁忌之身?

 

因此,詩是如何發生的?

 

2002年12月10日於山湖村



[1] 〈後記〉《意氣草》156, 160

[2] 〈後記〉《大規模的沈默》216

[3] 此書篇名取自魯迅〈復仇〉中的一段文字。

[4] 〈後記〉《大規模的沈默》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