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冷澀的醜陋美感

   --評<我的詩和父親的痰>

版權所有copyright.gif (70 bytes)劉紀蕙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八十七年度新詩獎


在<我的詩和父親的痰>這首詩中,我們看不到清脆柔美或是跌宕有致的聲韻,看不到工整經營或是典雅俐落的現代派結構與意象,甚至也沒有錯愕突兀、冰冷如鋼鐵的後現代拼圖;<我的詩和父親的痰>所提供的,是濃稠冷澀而有泥土與痰味的醜陋美感。

這濃稠冷澀的醜陋美感醞釀於莎米奇山上的竹叢與筍灶,「啦嘰窩」中流瀉出的「充滿腐味」的雨夜花與捕破網,筋骨間耿耿不滅的疼痛,山澗狂風獼猴野豬的聲音,筍味、煙味、灼熱燃燒的眼眶、以及竹林竹寮竹床上無眠的夜晚。

詩人的詩與父親的痰,是同一種病的兩種症狀!這是一種奇特的美學邏輯!

生活的勞動、窘迫與窒礙無趣,只能以無盡的牌局、靈籤、香煙與濃痰來替換;同樣的,滋養父親肺葉濃痰的生活,也滋養著詩人的靈感,如痰一般濃稠冷澀的靈感。

詩人與家的牽扯,詩人與他「不識字兼沒衛生的」父親的關係,如同黑皮紅肉蕃薯拉扯不清的藤蔓糾纏,如同「分泌大量淫淫的黏液」、不斷從「鼻孔喉嚨肛門尿道」生出無止盡的蛞蝓,如同「融入我的腦漿」的父親的痰。這首詩穿刺人心的力量就在這種充滿潮溼骯髒、黏膩不清爽的意象與凝滯沈重的韻律感之中發展;而這力量的鬱結處則在詩人無法割離背棄、欲理還亂的童年記憶,以及其中摻雜非理性並存的怨懟與愧疚。

更令人無法迴避且屏息痛心的,是詩中營造出的父子永遠無法溝通卻又無法斷絕的對照關係。詩人努力逼出詩句,企圖遠離家鄉,建立自己的世界:

它們會在某一天的副刊裡萌發 撲翅飛到每一座城鄉 也許

就降落在父親的手上 但他的眼睛急於吸吮一支支靈籤

不會知道兒子的心事印在紙的背面

他用報紙接住口裡爆出的雷電 一口痰便在我的詩裡 渲染 擴散

父親不會閱讀兒子的詩作,不會瞭解兒子的心意,而諷刺的是,兒子以詩逃離家鄉,抗拒父親,卻在父親過世之後,才發現這如同神秘符咒的枷鎖:

我要用詩與情慾 對抗父親的咳嗽與悲劇

直到有一天 他的身體融為一口痰 被面黃肌瘦的家門吐出

滲進深深的泥裡 爬上高高的電線桿 如精靈

從電話筒的這一端流洩出來 灌入我充血的筆桿 在紅燒鐵板上刻出神秘的符咒

我才知道 原來 詩 來自於痰

他說過的話語將永遠捏弄我的舌頭 像風提拔著火 火雕塑著木頭

詩人要如何逃離己身所出的背景,如何卸下父親的負擔?亢奮的筆何時會堆砌出另一座白泥紅磚的文字世界?幼筍何時可以推離撥清老竹鋪蓋土壤滋養新筍的枯葉?

父子之間糾纏撥理不清的關係,大約只有濃稠冷澀的質感稍可模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