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是危險的空間！
－－與林秀偉談《無盡胎藏》

版權所有劉紀蕙

原發表於《 自由時報》副刊，１９９７年５月１７日，３３版

　　享譽歐美的太古踏舞作《無盡胎藏》近日又在台灣巡迴演出了。編舞者林秀偉時常說，舞台是危險而美麗的空間！她說，她「永遠期待舞者以最不可思議的姿態懸浮在黑色的時空中」。如何美麗？為什麼危險？我們要怎麼樣來理解完全沒有故事情節的《無盡胎藏》？

　　我們發現太古踏的動作語言與西方現代舞蹈，如葛蘭姆、康寧漢、荷西李蒙或是鮑許所發展出的舞蹈劇場語彙都極為不同。我們在《無盡胎藏》中，看到的不是以腳尖、腳跟、手臂、關節或是子宮骨盤發展的動作，而是如同胚胎生發變形般以點來承接延續的動作；舞劇中沒有劇情結構，找不到社會事件的延伸，也聞不到政治批判的硝煙氣息。那麼，林秀偉到底要表達什麼？她要對觀眾說什麼話？

　　林秀偉曾說，在《無盡胎藏》中，當她領著一個舞者進入垂下的布條所圍成的圓形而明亮的空間時，她感覺好像他們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而她靠著身體的磁場與吸力帶領舞者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林秀偉也曾說，舞台是有靈的，會耗乾舞者的汗水，也會吸納舞者的靈氣。林秀偉似乎賦予了舞台一種神祕的空間，也似乎把舞台當成了祭祀的場所。她要求舞者在舞台上將最完整的自己呈現出來。在舞台上，舞者面對了自己的極限，也面對了生死交際之處。

　　這是什麼樣的祭祀？在舞台上要如何交出自己？林秀偉說，舞台上每一次的演出，如同一次生命的體驗。舞者必須要有極高的能力，才能在出神狀態下仍能保持高度的清醒與自覺，才能夠以敏感的心靈掌握自己的身體狀態，探索身體內在透過舞蹈而展現的圖像，並且體驗與其他舞者對應接觸時發展出的互動關係與延伸力量。

　　林秀偉所談的，其實就是藝術：在藝術中，創作者要完全放棄自己，掏空自己，任自己隨各種力量與經驗穿流於自己軀體之內的空間而舞動。這是危險的！但也是最具有活動生命力的狀態！

　　林秀偉喜歡在黑暗中練舞，她要舞者在黑暗中面對自己，面對自己體內氣的流動，面對體內的光，而不要受到外在光線的干擾。在舞台上，我們看到幽暗的空間中微弱明滅的燭光隨著動作的綿延而顯現出肌膚線條的變化，似乎在看一場心靈之光的舞蹈。林秀偉強調舞者必須解脫慣性的肢體語言，要求舞者冥想身體如同種子，慢慢萌芽發生，或是如同毛細孔狀態，或是體內有氣穿流，或是在水中游行。在冥想狀態下，舞者的肢體可以由點發展出動作的延續，一個動作引發下一個動作。一條圖像的路徑會自動出現。舞者便須保持敏感的身體與心靈狀態，像是在地理環境中探索這條路的發展。林秀偉認為，不同的身體記憶與不同的動力，會發展出不同的舞蹈風格。舞作中設定了動力之後，她便要舞者自行探索，延續內在展開的一條心象脈絡。

　　林秀偉似乎藉著她的作品將舞蹈帶向了精神性的神祕領域。她似乎是個女巫，一個有智慧、有能力、有極高自我掌握與觀悟的巫師，藉著舞蹈傳達她所領悟到的智慧。林秀偉常說，生活經驗、身體記憶與夢，都會被收納於身體之內。舞者需要有高度的知覺與對身體的覺醒，才能夠透過身體來思考生命，表演對身體的感覺，傳達身體內的祕密。

　　但是，肢體的點狀流動延續與面狀的凝止固定是舞蹈藝術中內涵的兩種衝動。林秀偉的舞作不僅只是舞者個別風格的發揮，也不只是如同冥想練氣般隨意舞動，編舞的結構還是掌握在林秀偉的設計中，而且仍舊是藉以面的圖像截斷動作之流脈來達成編舞。我們在她的作品中其實看到許多以雕塑的圖像呈現在空間中難度極高的動作模式。她在《無盡胎藏》這部舞作中設計了許多對體能極限挑戰的動作與姿勢，需要能力極高的舞者才能完成，例如躺在舞台上全身劇烈地震動，或是在激烈的奔跑之後立即回歸到寂靜的狀態。林秀偉認為舞者可以用高超的力量於一念之間控制從流動到靜止，從強烈到微弱氣息的轉換，如同佛一般的當下頓悟。我們發現，如何流動，何時靜止，取決於林秀偉對於人世間諸相的詮釋。

　　林秀偉的舞作如此倚重氣的運行與禪的哲思，那麼，她的作品是所謂的「東方」嗎？林秀偉一九九五年發表的《詩與花的獨言》，法國舞評家困惑於其中的俗，覺得不像西方人想像中典雅溫柔的中國。可是，這才是林秀偉的東方語言。林秀偉的舞作中其實時常有援引母神或地母般開放肉體本能與原始力量的內在動力。從《世紀末神話》中如同母獸般的萬物之母，到《生之曼陀羅》中男女交媾的圖像，《大神祭》原始祭典中對生殖的膜拜，尤其到了《詩與花的獨言》火紅的絲巾與乩童般的舞步，都帶出了台灣俗文化內涵的生命力。《詩與花的獨言》中，放肆的鼓聲與京劇音樂並行之下，俗文化的生命力與不動如山而古老渾沌的兩種力量交錯對話，而到最後二者解開衣物與岩石的拘束，回到簡樸的身體，就像是一場台灣面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思索過程。

　　林秀偉舞作中表面上去除知性與理性的架構，底層卻有最精確嚴謹的技術要求；而仔細思考舞作中動靜的結構以及不同力量的對峙狀態，或許是理解林秀偉舞作的起點，甚至是理解她如何詮釋台灣文化處境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