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的歷史

 

版權所有copyright.gif (70 bytes)劉紀蕙


原出版於《自由時報》副刊,1996年4月15日,34版。 



《人間孤兒1992》是一個補償歷史的演出,也象徵地代表了台灣近十年的集體 衝動。為了填補一段空白遺忘的台灣史,導演不惜在整個劇場呈現過程中反覆頌唸歷史中 每一個與台灣發生關係的交點,年代、日期、事件,使得演出成為一部流水帳式的編年史 。而這種講史的強烈動機使得舞台上的演員也採取直線敘述的方式對台下觀眾講述他們的 成長史、台灣的經濟史、社會的變遷史。台上的演員凝視著台下的觀眾,以筆直的眼光強 調他們的誠懇,以率真的腔調坦露他們的嚴肅;沒有表演,沒有詩,只有歷史!


「阮無知——」所以舞台要講話,要把整個台灣史呈現在觀眾的眼前。從冰河解凍 、島嶼形成,到三國、元明清,到中日戰爭、二二八,而至今日台灣。但是,舞台上說話 的不是演員,不是音樂燈光,不是空間層次,甚至不是導演,而是歷史。


歷史!多麼龐大的負擔!多麼沈重的箝制!歷史的敘述決定了一切,歷史是唯一的 聲音,唯一的觀點。往前邁進的歷史進程不容任何介入,任何停頓。劇本的進行便在這意 志強勁、急促迫切的聲音之下推動。每一個年代,都是反覆的提醒,都是無法掙脫的現實 !舞台上不見血肉筋脈,不見肌理膚色,只有堆砌出的巨大鋼架。


舞台空間企圖拓展開不同的聲音,排灣,布農,泰雅,鄒,閩南,客家,北京話, 但是,這些不同的語言只成為不同的標籤,一律被平面化而隱入黑色的背景中。最後,只 留下北京話及閩南語,只留下歷史。


回到歷史,回到被遺忘被湮沒被壓抑的過去,是失根的一代尋找自身意義的唯一方 式。頌唸歷史,成為召喚自身的儀式。正如默記地圖,是拼補記憶的操練。面對無法改變 無法捕捉的歷史,人們只有反覆頌唸歷史年代,就像是點上無數的常明燈,無數的蠟燭, 以一種禮讚的儀式向歷史膜拜。似乎在召喚的儀式當中,自身也儼然尋得存在的理由。


然而,歷史與當下是不相容的。歷史進程中土地與人民偶然發生的關係,偶然展現 的生活智慧,如何能制約或是應付今日每一刻的生發流變?藝術或許是唯一可以逃脫歷史 強制的脈絡,而呈現當下經驗的方式。但是,在《人間孤兒1992》中,藝術卻沒有發 生。或者,寬容一些,我們依稀可以在兩小時半的演出中,看到一些零星散佈的藝術動機 :例如序曲中舞台後區前後交錯的幾組舞步與泰雅「婚儀祝歌」、布農收割曲、鄒族「英 雄頌」、卑南「少年猴祭」的和音,或是在搬演《閹雞》時「六月田水」歌謠聲中村民的 對話,或是舞台前前後後滿佈原地採動腳踏車的騎車姿勢,或是在嗩吶與大鑼交奏聲中老 少村民奔向戲臺的慢動作等等。這些片刻,以遊戲的方式與複元的意識狀態,構織出多層 次的舞台與音響空間,而逸出了歷史單軌敘述的發展。不過,散置的靈感卻無法支撐全劇 的結構。


何時,孤兒可以開始遊戲起舞,而不再講述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