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vs慾望

 

版權所有copyright.gif (70 bytes)劉紀蕙


原出版於《自由時報》副刊,1995年10月9日,34版。



為什麼說儀式性的語言與具有原創慾望的語言是互相衝突的呢?


儀式是一種集體意識下的語言,為了一種想像構築出的集體認同而演練。不只是宗 教,就連國家、文化、黨派、藝術潮流,都可能受到這種集體認同的影響,而決定了表達 的形式。大家採用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聲調、吟誦同樣的腳本、思考同樣的結論;企圖藉 著誠心誠意的膜拜,召喚出安慰眾人的神靈。


林懷民的《九歌》是藝術家面對歷史的創痛所發出的哀悼與歎息。這歷史的創傷, 是黃花崗烈士所灑的鮮血,是抗日英雄的前仆後繼,是二二八事件的牽連無數,是天安門 前的明知不可能的抵擋,是其他許許多多曾發生過的夢想的斷裂崩毀。但是,林懷民不知 道該如何結束這個故事。於是,他搬出了祭拜的語言,希望能讓這結局成為集體療傷的儀 式。


繼《九歌》之後,林懷民所作的《悲歌交響曲》,也是在紀念「苦難中離散的親人 」,以及大家一起走過的歷史傷痕。在波蘭作曲家古瑞玆基(Henryk Gorecki)第三號交響 曲極限音樂式反覆簡單而悲戚的緩慢旋律中,觀眾聽到戰亂中痛失愛兒的母親的禱詞,看 到舞台上無數的女性一再地失去她們的丈夫、父親、情人、兒子。而所有痛失親人的經驗 ,都濃縮銘刻在舞台前端目擊一切發生的一位母親的身體中,在她沈默而痛苦的姿態與無 言的吶喊中。可是,林懷民依舊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歷史傷痕。他依舊借用了和解的儀式 ,讓女舞者端上一盆燃燒中的香火,然後每人手牽手圍成一個圓圈,空出一個位置,招呼 舞台前端的母親進入這個圓圈!這是林懷民又一次不知所措的放棄了努力,借用別人的說 法來結束他要說的故事。


抗爭?和解?藝術要如何處理歷史?要如何面對傷口?要呈現抗爭,或是呈現和解 ?


法國電影導演高達說:「藝術是一種形式上的轉變,超越了抗爭,也超越了和解。 」每一次的藝術創作或許應該是藝術家基於一種慾望,重新思考問題,重新尋求表達的形 式。從經驗到表達,是形式的轉變,也是藝術史上再一次的翻新。直接呈現對立抗爭,或 是驟然提供和解,都是放棄了藝術家自己發言的機會,而讓政治立場代替說話,以一種想 當然耳的集體語言進行儀式性的自我催眠!


創作的慾望來自於何處?形式的轉變發生在哪一刻?在欲求以感情理解對象,藉改 變自身之形來逼近愛戀的對象。這對象,對台灣當代的藝術家來說,是滿佈傷痕的歷史。 理解歷史,逼近歷史的慾望,則展現在《九歌》中的山鬼身形的變化與倉皇的眼神中,在 湘夫人漫長綿延的白色布條的設計中,在大小司命與眾生靈的對峙中,在女巫發自內在律 動的爆發力中,也在《悲歌交響曲》的中國母親沈默痛苦的身體與波蘭音樂的對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