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記|台島西部「流域改」讀書會/走讀【走讀場一|桃園】
2024-04-27
【摘 要】
走進台北盆地城市開發外溢下,桃園埤塘與農村勞動社區的變遷實況。我們也走進與水和人緊密生活的石敢當,探查其作為水文與人交織的水靈歷史意識。
【活動資訊】
活動名稱:台島西部「流域改」讀書會/走讀【走讀場一|桃園】
日 期:2024/4/27(六)
時 間:13:30–17:30
地 點:桃園
領路人:王正祥(「空城現場」藝術團體成員)
側記作者:郭育伶(陽明交大族文所碩士生)
連日大雨過後,迎來陽光露臉。參與者似水,搭乘不同交通工具,由台灣各處,匯聚於桃園市大園區,這個擁有無數埤圳地景之地。由窗外街景,便能感知與目的地愈靠愈近。沿路房屋、建築物上,釘著寫有A4、B5、C3 ,英文加數字組合的木板,那是已經盤點完畢的標記,也是為了將這些建物封裝處理,以確保本是為了居住而築的房子「再也無法住人」。[1]
圖 1 標上編號,等待「被開發」、「被消失」的地景。
我們集合,隨著「空城現場[2] 」藝術團體成員王正祥老師流動,往福海宮去,映入眼簾是一座雄偉輝煌的廟宇,廟門卻緊閉,中門不見門神,取而代之是一張廟門大小的粉色「遷移通知」,上頭寫道,配合政府桃園航空城機場園區特定區區段徵收案,「奉王公旨意」,廟裡的神靈已安座遷移到3公里外的蘆竹區臨時紅壇。王正祥老師介紹,查閱有關此處發展的歷史沿革,都會看見福海宮的蹤跡。香火鼎盛近兩百年的福海宮,如同台灣大多數地方信仰中心,隨著時代變遷,不斷增建為現有規模,累積數代人與輔信王公、廟宇神祈共同實踐的信仰和民俗文化。然而,這樣長時間的積累,遇上航空城短時間快速、急劇的開發,卻不被納入共同的想像之中。廟宇對面曾為神明搬演的戲台,這個優先提供酬謝神明的空間,同樣,被封上盤點用的木板,標上僅做為計算用途的記號,彷彿將一切神聖也都封去,預告之後將消失無跡,留下的只有算計。連同清代移民來到此處的聯繫,人們與輔信王公,與廟宇神祈長期傳遞的情感和記憶。
本與海口密切的廟宇,未來將可能遷移到非屬「海口」的「內陸」地區,埔心。在地信仰將與「在地」脫節,失去社會交流的核心場域,也失去濱海空間的特殊性。
圖 2地方信仰中心福海宮,中門覆上偌大的拆遷通知。
圖 3扎扎實實,被封上木板的戲台,標上計算的記號。
參與者詢問,為何有些房子釘上木板,有的卻尚有人居?王正祥老師解釋,原先政府預定2024年將要「完成」拆遷,因為安置住宅工程延宕,時程改為2026年。在2022年,政府為了鼓勵大家遷移,祭出自願搬遷便能獲得多百分之二十的補償,促使大量的人群離開這裡。然而,怎樣的人,能夠優先離開呢?王正祥老師觀察,基本上,能夠先離開的人,多是資本相對足夠、擁有土地,可以快速安身立命的人。倘若經濟上相對弱勢,沒有地權的居民,更沒辦法輕易離去,覓得住得起的居所。區段徵收涉及的,往往是階級問題。
我們隨著王正祥老師的步伐,走進彎彎曲曲的巷子裡,紅磚房、透天厝、擁有外推窗的樓房,不同時期、不同建築方式,生長在我們所行經,並不長的路途之中,大多數的建物,已經被木板封印,卻仍可見生活的痕跡,像是,有人在屋外把握沒下雨的時光晾曬衣物,地上還有等待水份蒸發成乾蒜的濕蒜。人們想方設法將水除去,以達到所欲的目的。即便許多人已經搬離,竹圍市民活動中心仍維持原先的社區活動,還有已經遷離此處的居民,自30、40分鐘的車程的新居前來參與,不想與原居地就此斷了聯繫。
由密集的屋舍,一路走往土地公廟,沿途「荒煙漫草」,偶會見到一畦一畦的菜園,栽種作物多元。王正祥老師指著路旁似稻綠草,詢問大家是什麼?現場知悉的參與者回答,是稗。這片現在以咸豐草、稗草為基調的綠地,過去也曾是好幾代人栽種的水稻田。在從前農耕概念裡,幾乎不允許田地有任何「浪費」,不用說,會與稻子搶奪養份的稗草、咸豐草。若沒有拔除乾淨,往往被冠上不夠勤勞的碎語。農耕社會中,特別重視田地的傳承、管理,「雜草」肆意生長的良田,是對於這片田園的期待,隨著開發,不再延續。
圖 8 曾是一整片水稻良田,如今長滿稗草、咸豐草。
再往前,抵達庄頭土地公廟,王正祥老師告訴我們,土地公經常出現在田邊、水邊,守護取水種田的人們。我們隨王正祥老師走下階梯,接近水埤,聽見潺潺水聲,望見豐沛水流。對於農耕、養殖漁業而言,水的分配問題尤為重要,沒有水,無以灌溉,水生動物無法生存。此處控制水流的水閘門,卻明顯已經無人管理。水田的逝去,似乎意謂著,水圳也不必再管理。
圖 9土地公廟附近的水埤。
眾人由竹圍,一路走往海口,穿過沿途施工綠皮的道路,幾間華美的房子隔離在內。工地般的場景,邊走,邊要留意大車行經。航空城的土地買賣資訊不時現身,站在這裡,感受的,卻是仿佛人和物都被抽空的「空城」,等待著「被開發」和「被消失」。來到福興宮,廟門亦被釘上木板,前方義民廟[3] ,廟簷敲斷一側,王正祥老師解釋,開發區的神明,許多已經退神處理,敲斷廟簷,代表神明已經移往他處,或是返回天庭。王正祥老師感嘆,航空城的開發過程並不夠細膩,有一戶鄭姓人家在附近田區耕作,至少三代祭拜田頭公,政府單位欲退神,卻未通知這戶人家。航空城的開發、人的遷移、神靈的轉移,過程忽略情感的處理,人於此處安身立命的異質性和記憶。
圖 10 走讀路途充滿航空城土地買賣資訊。
圖 11被封上木板,記上編號的福興宮門。
走讀中,發生一件小插曲。有參與者欲來會合,卻因為地標在地圖上,如同地景,也被抹去,無法找到一個明確的標的,告知我們現在站在哪裡。連地圖,都餘下座標,只能言說代表經緯的數字,失去原先此處建物的生活意義。
台灣民間信仰的自然神靈,往往反映生活其上的人們與自然環境的關係。面對所處環境的風險、不可預期,人們期待透過對自然神靈的崇敬,在不穩定、可能致災的環境中獲得安心,也期待透過神靈,與自然、環境達致和諧共處。在海口村邊緣,低矮圓形紅磚牆中矗立的石敢當,佇立一方,抵禦水患,顯現在工具、科技有限的情況下,充滿智慧的鑿刻技術。
對於屬神的廟宇,政府會請道士退神,可是對於庄頭內的靈,卻幾乎未見處理。以往,海口居民會在端午節祭江,並且祭拜石敢當。今年端午,空城現場將請道士進行儀式,詢問石敢當的去留意願,屆時,也歡迎大家一起關注。

圖 12 於村莊一隅,為地方擋煞的石敢當。
王正祥老師和我們分享團隊曾拍攝海口村一戶阿姨的紀錄片,獨居的阿姨,鄰居紛紛離去,他仍不願意搬離。然而,面對噪音、震動的總總影響,最終只能倉促離去。無法確知可以帶走什麼,曾經重要的事物,都必須捨棄。
在開發區,有一段時間,附近出現許多家具二手拍賣,那意謂,很多東西都還能用,可是卻被迫要放棄。
徵收的粗糙,還包括,在非必要區域,顧及之後未被照料的,工程、交通種種不便,如同生活在沙漠綠洲的現實,不得不選擇加入開發,準備搬離。在整個徵收過程,最先被照顧的,不是其中累積多時的文化、歷史、記憶、生活其上的居民,而是經過「理性」的金錢精密計算。不虧錢,方是整個過程的首要考慮。
圖 13 空城現場曾為其拍攝紀錄片的住戶阿姨,其原居地現已夷為平地,四處皆是工地。
走讀尾聲,我們停留在鄰長家的門口埕進行Q&A,總結一個半天實地走訪的感受和體會。如此感官資訊接近過載的狀態,很難想像,約莫兩個半小時走過的路,只有大概所有徵收區域的十分之一。有參與者提到,在這樣的現場貼地創作,是否承受創傷,也有參與者詢問透過實地來到現場,行動的限制和可能性。王正祥老師和我們分享自己身為一個中壢人,原先遠遠關注,從沒想過靠近。但實際來到這裡,方感受親身來過,才能體會的,詭異的現場性。團隊想做的,是能夠讓更多人覺知這件事,作為情感、記憶、文化的緩衝,去delay事情的發生。另外,有參與者分享自己投入土地運動的經驗,面對人都還在和人不在的現場,感受的殊異,也呼籲,希望大家可以更理解區段徵收,知道這件事之後,可以去反抗、改善、去做一些什麼,而不是好像聽了一個故事,便這樣過去。謝一誼老師回應,或許也可以思考,藝術和抗爭不是二選一,有些藝術家選擇以陪伴者的角色進入,讓藝術持續在變動,不斷重新生產意義。有關航空城全面建設後,這些水、埤塘將要何去何從?王正祥老師回應,可能就此截斷,直接消失,成為都市化的土地。在徵收區以外的農田、魚塭,若是需要用水,則可能會以一些工程,將水源匯集,再輸出過去。這個因為人類順應地形,耕作利用,佈滿埤塘地景,述說人與環境、產業、土地利用歷史之地,最終都將被抹去,成為服務於航空城建設的一片「空」地。
圖 14 走讀尾聲在鄰長家歇息,沉澱一天的思緒,也與王正祥老師交流、回饋。
註1. 據帶領人王正祥與團隊推測,數字沒有特殊意義,僅做為釘板工人計算數量之用,英文則代表不同尺寸,如A,代表的是4x8尺。
註2. 根據空城現場medium介紹。空城現場團隊由王正祥與林彥翔於2022年發起,分別跨足在都市研究與地方文史調查以及當代藝術等不同專業領域之間。 這幾年間不斷復返航空城開發現場,浸潤在大園與蘆竹的地景間,與地方住民持續交往亦向土地、文化學習,透過在地人的視角對於桃園近年的開發提出多元觀點。
註3. 此間廟宇,並非客家文化脈絡下的義民廟,而是類似有應公、萬善祠等無祀孤魂信仰。根據鄭芳祥(2022)〈桃園市大園區沿海廟宇海洋文化初探〉一文,廟內神位寫著「義民萬善公神」,對聯為「萬應聲威垂大園,善同香火燦海口。」,祀奉渡海來台開墾的鄭氏、陳氏,兩人無後,居民感念其貢獻,立祠奉祀,以先主公媽的地位看待(鄭芳祥,2022:379-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