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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ora & Fauna: Domestic Nature and Private Collecting in Reform Era Beijing
more側記|五感六寮:多於人的環境界之旅
2025-04-09
活動名稱|五感六寮:多於人的環境界之旅
日期|2025年4月9日15:00-21:00
地點|六寮古道
引路人|徐振輔、廖珮岑、馮孟婕、黃瀚嶢
活動相片| 連結
側記作者| 由人社系動物研究課同學共筆,張琦昀(陽明交通大學族文所碩士生)編輯
所屬子計畫|21世紀環境危機與多物種正義:邁向多於人的解殖
子計畫主持人|蔡晏霖
從隘寮到環境界:六寮人類世風景
六寮古道位於新竹與苗栗交界的參山國家風景區內。「六寮」一名,說明此地是1835年起由閩客合組的「金廣福」武裝拓墾組織從竹東出發、以北埔為基地、為了佔取峨眉、寶山等「大隘地區」土地所設立的三十六處隘寮之一。參山國家風景區在網頁上說隘寮是一種「防禦工事」,目的在於「防止賽夏族人侵擾」。但如果不是先侵擾賽夏族傳統領域引來抵抗,漢人又何須自我防禦?國家風景區倒果為因的說法,反映出台灣國族敘事中對原住民族歷史位置的持續邊緣化。而墾殖者將山林化為資源的掠奪行徑,更從來不曾出現於古道相關敘事中。
半個世紀後,金廣福墾號於1886年隨劉銘傳「裁隘政策」(註1)而停止運作,但其作為帝國墾殖基礎設施的性質不變。1895年,日本帝國設治北埔,同樣以金廣福公館為行政據點,樟腦等山林物產持續經此流往城鎮與港埠,再化身資本積累於都會中心。1907年,ㄧ場由閩客隘勇與賽夏族人聯手進行的攻擊,屠殺了含當時北埔警支廳廳長也是昆蟲學者渡邊龜作在內的57名日本人。後續安撫日軍的工作,則由曾於1895年起義抗日的姜家(金廣福第一代粵籍墾首)主導進行。
百年後,台灣的主流歷史敘事又歷經幾次翻轉,1907事件紀念碑倒下半世紀後也在2006年被重新豎起。來訪六寮古道的這一天,我們沒看見與渡邊氏相關的昆蟲,也無從感受過往墾殖暴力的痕跡——除了這條斑駁的石板山徑,而我們嘗試以不僅止於人類歷史的角度走向它。「五感六寮」嘗試引導參與者跳脫人類中心感知,轉向波羅的海動物學者 Jakob von Uexküll 於1909年提出的「環境界」(Umwelt)概念——即每一種生命依其感官結構而擁有其獨特的世界——將六寮山徑從人類拓墾與爭戰的歷史舞台,轉化為人類史與自然史的遭逢場。如果過去的「隘寮」標誌著人類世地景的萌生,今日我們嘗試以此地為「弱化人類世」(Undermining the Anthropocene)(註2)的哨站,緩步練習走出一條連結人與非人、歷史與感知、記憶與當下的幽黯路徑。
紅色果實,是植物對鳥兒的邀請
活動初始,瀚嶢與珮岑老師引導我們從台階觀察一叢叢成熟轉紅的山櫻花果實,在一片綠意中格外醒目。這是一種植物與動物之間的視覺語言,透過色彩傳遞成熟訊息,換來種子的擴散與傳播。對人類而言,這些果實酸澀難嚥,似乎不在植物的「邀請名單」中,也揭示出並非所有自然訊號都是為我們設計。
再走幾步,我們在構樹上看見一叢叢攀附的槲寄生與桑寄生。珮岑老師說明這些寄生植物為了讓子代攀附高枝的巧思:他們用花朵與果實吸引名為「啄花」的鳥類,當果實被吃下肚,富含黏性的果核不被消化而附著在鳥兒的臀部,鳥兒為了擺脫沾黏而對樹枝磨蹭屁股,也由此在高枝幹黏上寄生種子。如此相互糾纏的命運與連繫,顯示了這些物種間超越個體與世代的共同演化關係。
圖一:綠意中的紅是山櫻花的果實。透過色彩與動物溝通,提醒我們自然訊號不全為人類設計。
飛羽,是高空氣流的形跡
續往古道口前進途中,孟婕老師進一步提醒我們:那些看不見的物質與力量也參與塑造這多樣的世界。例如我們頭頂觸不可及的高空中,遍布著幻化多樣的氣流,而不同鳥類利用這些氣流的方式,則為我們提供窺探這些不可見之力的線索。空中睥睨一切的大型鷹類擁有偌大的羽翼,如指爪張開的飛羽精準的抓握著午後蒸騰的氣旋,讓牠們以最輕鬆的方式抵達天際。反之,隼類刀刃一般的羽翼,銳利得就要劃破空氣,以最快的速度稱霸空中。在相同的環境中,生物們採取著千變萬化的生存策略,每一物種都是精密計算的謀略家,但凡找到一點兒空隙,都逃不過諸多生物渴望存在的衝動。而人的視野既為我們提供了觀察世界的基點,卻也可能成為我們的屏障。小雨燕因在陰雨天被觀察到得名,然而關於小雨燕的真相是:天晴時牠們都在高不可及的天上,愉快的啄食著同樣善於利用高空氣流高速旅行的昆蟲。
來到古道入口,我們停步俯看溪流中的岩石。瀚嶢老師指引我們觀察石頭上不起眼的細痕——有些是苦花魚啃食青苔所留下的斑點,有些是馬口魚橫掃式進食留下的條紋狀痕跡。這些痕跡雖不易被人察覺,卻是魚群與環境互動的生活證據,也幫助人類了解不同魚類的差異化棲地選擇。
「四月開始是很多鳥類的繁殖季,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從剛剛就不斷聽到整座山裡充滿各種鳥叫聲。」「賞鳥作為人類的娛樂,是和望遠鏡的發明有關」,「一件有趣的事情是,我們會發現我們現在對鳥的命名幾乎都是根據牠們的外貌跟顏色;但過去的人們把五色鳥命名為『花和尚』,就是基於牠們的叫聲。」踏上古道,老師們點出這趟旅程的重點,希望我們能暫時放下對視覺的依賴,將身體交付給所在環境。
確實,沿著溪流往古道上行,水聲漸大,溪鳥的鳴唱,也為了穿透滾滾水聲變得更高。身體感受到的濕冷也比起古道入口的牌子更有效的劃分了兩種不同的空間。此時我們聽見幾聲尖銳的鳥鳴,孟婕老師說「以泰雅族等泛紋面族群的占卜鳥信仰文化而言,其實當我們聽到繡眼畫眉發出這樣的叫聲時,就代表我們該回頭了。這就是森林並不歡迎我們的意思。」
即便我們並未真正回頭,但這些叫聲提醒我們:六寮古道一直以來都是野生動物的家,我們是來野生動物家作客的人。該如何當個好客人?
圖二:我們在藤坪古道上停下腳步,聆聽周圍鳥音可能在傳達何種訊息。孟婕老師表示:「他們好像不太歡迎我們!」
在ㄧ林蔭遮蔽處,瀚嶢老師引導我們觀察攀附於裸露岩面的岩生秋海棠,牠們不依賴土壤,而是緊貼堅硬的石頭,在有限空間中開展自己的生存策略。老師說,岩生秋海棠的葉片會隨著季節變化而凋零、休眠,彷彿一次次重演植物從水域走上陸地演化歷程。即使歷經億萬年,那種生命練習的過程仍靜靜寫在牠們的生長方式裡。這樣的生命節奏,與我們習慣的時間觀截然不同。對我們而言,一片落葉意味著結束,對牠們來說,卻可能只是過渡與等待。我們總以為生長是持續向前的展現,但在植物的世界裡,收縮、休眠、無聲的等待,也是對環境的回應。
岩生秋海棠之所以可以在此生長,是因為這片緊鄰著古道路徑的岩壁有著僅幾釐米厚的生態系。從地衣、苔蘚到蕨類與秋海棠,我們彷彿抓住了自然界消長的那一瞬,從生物們層層堆疊的生與死,創造了不斷厚實的生命與歷史。如果這塊巨石不曾有地衣,蘚苔類植物便無法攀附上去,珍貴的攀岩型秋海棠便無法映入我們的眼簾。但凡峭壁被刮蝕一次,或許我們這輩子都無法再見到它形成一樣豐餘的生態系。無論是何種生命、何種景觀,都是一個個奇蹟的重合,才能促成這一次短短的相會。
同樣令人驚奇的,是藏匿於苔蘚中的腎蕨與其它小型蕨類。牠們釋放無性孢子,落在濕潤岩面,進行有性繁殖。看似靜止的生命,同樣內藏著細膩的節奏與動態。
圖三:岩生秋海棠不依賴土壤,倚石而生。牠們的生命節奏——凋零、休眠、再生——訴說著與人類截然不同的時間觀,也見證著微小生態系的堆疊與奇蹟。
聲音不是背景,而是他者的語言
孟婕與珮岑老師在途中分享她們關於鳥類聲音的觀察:鳥兒堅定的歌聲就像言語,需要透過孩提時期不斷的嘗試與犯錯,長大後仍可能需要學習他人的歌曲,才可以合作與溝通。許多在人類聽來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卻可以透過音頻分析看見實質上的不同,就像人類得以分辨彼此的嗓音一般。而就算是同一種鳥,也會發出略為不同的聲調,作為個體的識別方式。換言之,在鳥類的世界裡,每一種鳴唱都是帶有意圖與身分的語言。人類若將這些聲響一概視為「自然聲音」,便錯失理解他者語言的可能。這也讓彥霆反思:所謂「聆聽」究竟是誰的主觀判斷?我們真正聽進去了什麼?
隨著天色漸暗,我們回到涼亭處晚餐與休息,並發現黃昏不只是日夜交替:周遭環境變得涼爽,聲音的方向、種類和組成的方式也開始改變,熟悉的世界輪廓逐漸模糊。在視覺失去色彩的夜晚,聽覺格外清晰,連遠方的梟鳴都能越過山巒抵達我們所在之處。不過沒有人工光源的夜晚,其實也沒有想像中的漆黑:或許是明月的照應,黑夜其實是「灰夜」,夥伴與周遭的樹木,都若隱若現地在目光中搖擺。
晚餐後再度踏上臨暗的山徑,我們同樣不使用手電筒而讓視覺退場,並由此召喚依賴聽覺、嗅覺與觸覺,甚至只是靜默地感受。此時水聲變得宏大,白頭翁的鳴叫、赤腹松鼠穿梭林間的聲響,混合著夜蛙如莫氏樹蛙的鳴叫,在山林中迴盪、編織。
昀恩回憶那時的感受:「這不是我習慣中的『聲音背景』,而是一場包覆式的交響曲,不同頻率、不同物種的聲響彼此錯落,卻又奇妙地不衝突。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多於人』的環境界——這個世界從來不是為我們單一物種設計的,而是重疊而開放的多種生命感知的場域。」
幾番找尋,我們終於在一塊開闊坡地上看見星光點點,是黑翅螢緩緩飛舞的身影。這是台灣最常見的螢火蟲之一,成蟲壽命僅十天左右,牠們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發出微光,尋找伴侶。
振輔老師解釋:「黑翅螢大量出現的地方,其實都是人為整治過的地方。人們或許想像螢火蟲是一個環境原始、不受干擾的指標,但正是人為的干擾才讓孕育螢火蟲的環境成為可能。」黑翅螢喜歡有人為擾動過的環境,牠們遨遊在人們從森林騰出的一小塊空地中,棲身在矮灌叢上。而從更長遠的自然史角度來看,我們與螢火蟲相遇的時刻也可以被理解為發光的螢火蟲與善於尋找光亮的人眼,在演化長河中的不期而遇。這種不期而遇,在生態系中族繁不及備載,渺小,卻又美得宏偉。
振輔老師也說明,螢火蟲的光並非隨意閃爍,而是經過演化調適的「光語」,藉由頻率與節奏辨識彼此是否匹配。牠們的相遇與離散,似乎也在說明選擇不是人類獨有,而是非人之物也有的、回應環境與彼此的能力。
圖四:山窗螢幼蟲會循著蝸牛留下的黏液痕跡追蹤獵物。
離開六寮,回返熟悉的場域,這場五感六寮之旅為人社系「批判動物研究」課程的參與者各自帶來什麼體會?
詩軒:「若要說這次的生態之旅有何不同,大抵是更花心思去想著這是我與其他生物共同經營的世界吧!... 這一趟旅程並非我們脫離人文的痕跡前往自然,而是深入地看見萬物共同生活的世界。」
昀恩:「這趟『五感六寮』之旅,讓我開始學會以一種更謙卑的態度走入自然。我們無法真正進入其他物種的感官世界,但我們可以透過感知的轉換與想像力的運作,嘗試貼近那樣的經驗。這不只是對自然的尊重,更是對「感知本身」的一種探索與質疑。在那片逐漸灰暗的山林中,我彷彿也暫時放下了人類世界的語言與邏輯,重新學會如何『存在』於一個比我更廣、更繁複的世界裡。」
靜茹:「我們得重構對自然的想像,而這個自然,並非外於人類的,而是共生的、多物種的我們自然,如此,才能思考人如何與自然互動,如何將物種視為同等的主體,像是繡眼畫眉一般,尊重且相信物種給人類的忠告……現代性的發展存在許多矛盾與張力,希望人與非人物種、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主體性得以重新分配能動性。時刻謹記,人類不是外於、優於自然的物種,而是一種從生命根源起,就未曾獨善其身的存在。」
彥霆:「我們終究是活在環境中、活在多物種中,我們亦是環境,物種也在我們當中安居(從一瓶養樂多到COVID-19都提醒著我們「人」從來不是一個封閉自足的概念與存在)。我們活在自然中——我們就是自然。只是,當我們得到了一個更為完整的自然圖像時,又該如何理解人類在其中造成的破壞?忽略互動之中的細微權力關係是危險的,將一切的人類行動以自然之名遮掩而不就細節似乎也不是個好的建議。或許,始終是踏入六寮時最初的那段思考:我們如何納入不同的感知經驗,去建構來自不同敘事的知識?遭遇與互動或許總是伴隨著暴力與受傷的危險,但也充滿令人驚奇的可能性。唯有不斷的置身一場又一場遭遇(當心可能的暴力),並允許——甚至熱切歡迎——這些遭遇修正我們的知識,或許那才是共同生活的守則。」
佑瑄:「 人們常以自身的感觀作為判準,忽略了許多自然訊號並非為了人類而存在…... 每一種生命都活在自己所能感知的世界之中,那些訊號、軌跡、行動,或許與我們無關,但從來不是毫無意義。真正讓人驚訝的,不是世界有多複雜,而是我們曾經以為,自己所見的就是全部…...也許,在我們有生之年還無法完全讀懂這些異於人類的語言,但正是在這份無法理解之中,才彰顯了萬物之間的平等與多樣性。」「漫步在六寮古道,最終我們抵達的不是山徑的終點,而是一場人類自我中心主義逐漸鬆動與瓦解。」
圖五:活動的尾聲,我們在獅山遊客中心的水池觀察豐富的蛙類生態。
註1:「裁隘政策」是指晚清時期,官府為增加財政收入,將地方私人經營的隘租歸為官,作為剿撫山地住民的經費,並重新編組撫墾局與隘勇營,展開山區開發的政策。 這項政策由台灣巡撫劉銘傳積極推動,旨在將原本由地方隘首經收的隘租歸公。
註2: 「弱化人類世」是近年來對「人類世」概念的批判性反思之一,強調需鬆動以人類為中心的敘事,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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