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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e側記|【Contested Waters 涉水而渡:高雄工作坊】In Praise of Floods 線上讀書會 + 潮濕策展經驗分享
2025-05-14
活動名稱|【Contested Waters 涉水而渡:高雄工作坊】In Praise of Floods 線上讀書會 + 潮濕策展經驗分享
日期|2025年05月14日 (三)
時間|16:00-18:00
地點|國家自然公園管理處 高雄壽山遊客中心特展室 2F + 線上同步
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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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記作者|李嘉霓(陽明交通大學亞際文化研究碩士生)
所屬子計畫|21世紀環境危機與多物種正義:邁向多於人的解殖
子計畫主持人|蔡晏霖
「In Praise of Floods 線上讀書會 + 潮濕策展經驗分享」活動由謝一誼開場,她首先強調了策展工作過程中,策展人之間對話、共讀、討論作品與藝術家,以及閱讀彼此書寫的重要性。謝一誼認為,這些都是策展不可或缺的核心勞動,也是一個展覽得以成形的關鍵過程。
基於此,她特別邀請了高雄市立美術館「潮壤相接」的策展人謝宇婷,共同分享她們共讀James C. Scott 2025年出版的新書In Praise of Floods(《向洪水致敬》)。兩位策展人也分別分享了她們各自的展覽與這本書的理論之間的相關連結。
James C. Scott的學術轉向: 從 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 (《不被統治的藝術》)到 In Praise of Floods
謝一誼策劃的「涉水而渡」研究型視覺藝術計畫,其策展論述正是以 James C. Scott 的著作 In Praise of Floods 為起點,兩者緊密相關。這項自2022年啟動、為期三年的高度協作藝術計畫,策展團隊已於2024年著手梳理這三年來的田野經驗,並將其集結成一套完整的策展論述。
謝一誼指出,當代政治理論和東南亞研究學者 James C. Scott ,其學術思想從 2009 年的 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 (《不被統治的藝術》)到 2025 年的 In Praise of Floods展現了重大進展。Scott 早期研究聚焦家社會 Zomia,這個東南亞高地社會涵蓋了從越南中部高地一直延伸到印度東北地區,包含柬埔寨、寮國、泰國、緬甸,以及中國西南四個省區。Zomia 的多元化群體長期抵抗有組織的國家社會壓迫力量。
這樣的高地社會具有逃逸國家統治的性質與特色。由於崎嶇的地形,他們在生計上實踐著適應性農業,同時在群體認同上也展現出高度流動性。
Scott 認為,Zomia 社會提供一種重新理解社會形態的視角:這些擺脫了奴役、徵兵、稅收和戰爭的社會,在東南亞高地事實上是一種主流社會形式。Zomia 的論述承接了法國人類學家 Pierre Clastres 在 1960 年代提出的「沒有國家的人群」(statelessness)這一重要概念。Scott 強調,如果我們不將國家或傅柯式的全景敞視治理形態視爲常態,那麽實際上還存在另一種社會形態:自我治理的社會。這類似於當代所談的「向上治理」或「水平式治理」,即人們的自我管理。這種 statelessness 的社會,不完全能被翻譯成「無政府」,它更接近於「安那其」(anarchy),其中包含了大量的合作,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緊密的關係。
他指出,高地環境的特殊性使得人們必須適應當地環境,各族群的獨立性較高;持續遷徙也意味著人與環境關係並非定居農耕。Scott 於 2009 年的研究主要從政治理論的角度處理這些問題。儘管 Zomia 論述受到廣泛討論,但也面臨批評,指出東南亞高地社會也存在奴役和參戰的歷史,並非完全未被整合到國家體系。
謝一誼提及,Scott 更重要的概念是 history of flight ,即是不斷變動、游移的人的歷史。這項概念對人類學和社會學等學科,尤其是對離散研究產生深遠的影響。東南亞高地有許多移民社群,如大量苗族移民美國。人類學家 Anna Tsing 談松茸採集時,曾探討美國西部森林中的苗族採集者,這些離散人群遷徙到美國後又回歸森林,他們與森林的關係有別於現代都市階級的社會想像。
儘管 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 對各領域影響深遠,謝一誼發現 Scott 在其序言中已埋下伏筆,提到此書有未盡之處,特別指出了依水而生的社會形態及與水相關的難民區域。這種 2009 年萌生的想法,解釋了為何他 2025 年轉向社會生態學的視角,出版 In Praise of Floods。Scott 從政治生態學角度探討水與當代世界的關係,這正是「涉水而渡」最核心的關懷:水的社會性與政治性。
圖一:「涉水而渡」策展計畫以 James C. Scott 的 In Praise of Floods 為起點,探索水的政治性與社會性,回應高地社會與逃逸治理的歷史脈絡,進而形塑一場跨領域的視覺藝術實驗。
策展人謝宇婷:閱讀 In Praise of Floods 的個人觸動與策展連結
分享會接著由策展人謝宇婷分享她作為 In Praise of Floods 讀書會成員的個人見解。她首先提到,過去一兩年間,她觀察並參與了謝一誼與「涉水而渡」計畫的兩位藝術家丁昶文和溫思妮的創作過程。這兩位都成長於高雄內惟。
謝宇婷隨後分享個人經歷:因成長於桃園臺地,她幾乎沒有颱風或淹水經驗,直到搬到高雄後才有所體會。因此,當她閱讀到書中關於洪水氾濫的記憶時,意外發現洪水對於她家族記憶有很大的影響。她的家族在1961 – 62年間因為擔憂中共飛彈可能炸毀興建中的石門水庫導致洩洪,祖父便從三峽大漢溪流域移居到桃園臺地的大檜溪一帶。其家族對於天災的擔憂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決定舉家遷徙。因此,當閱讀到書中對洪水的正面論述,她認為是一個概念上的反轉。
在高雄市立美術館任職期間,謝宇婷開始接觸原住民和南方藝術,了解到紐西蘭或印度很早就倡議將河流視為法人(legal person)的重要性。然而,Scott 在其新書中將河流視為一個更為活生生的生命體,而非僅是法律上的概念。Scott 認為,河流是一個很長的生命體,擁有軀幹,會被「截肢」,是一個不斷變化、浮動、動態的生命體。他曾與水利學家對話,發現彼此觀點截然不同。Scott 堅信河流是「活生生、健康」地擁有自己的生命。他指出,河流並非我們在地圖上看到的一條線,書中提出的觀點讓我們對河流的想像更加立體。河流的一些支流呈現非線性或平面,而是持續不斷地生長;若忽視其與氣候等各種因素的不斷變化,就是忽視了河流的生命狀態。河流並非靜止的,而是一個不斷變化、生長的歷程。
Scott 的這本書主要基於他在緬甸伊洛瓦底江(Irrawaddy River)的踏查經驗。書中指出,由於伊洛瓦底江漫長,船隻航行其中並非單純從 A 點到 B 點的直線思維,而是至少分為四段。每段航程都需仰賴熟悉該段河流狀態(如漩渦)的船夫確保安全,這體現了不同區域間的細微差異與在地知識的重要性。此外,書中提到伊洛瓦底江上運送貨物的方式,例如「大甕」既可裝載貨物,同時也是筏具本身,展現了在地智慧的靈活性。然而,謝宇婷認為,由於諸多挑戰,Scott 自身參與較少且需依賴在地人協助集結,使得書中對在地知識的深入探討顯得可惜。
此書第三章探討農業與河流的關係,Scott 提出「薄人類世」(Thin Anthropocene)概念,將其起始追溯至西元前 8000 年。他指出,當社群開始長期居住並耕作,森林因農業發展而消失,土壤養分耗盡,土地最終無法持續耕種。定居生活對木材的大量需求(建材、圍籬、取暖、燒陶)導致森林開墾,並排乾濕地,反而破壞土壤養分形成,對農業有害。由於樹木生長緩慢,這種農業模式逐漸對環境產生負面影響。謝宇婷認為,Scott 的觀點呼應了 Kohei Saito 提出的馬克思思想中「代謝斷裂」概念,尤其體現了時間上的斷裂──即資源消耗速度總是快於再生速度。
Scott 在書中第五章嘗試從非人類物種的角度,探討牠們在伊洛瓦底江的生命經驗。雖然這類討論難免帶有人類的主觀想像,但他開篇先從較受關注、位階與人類接近的哺乳類動物及「可愛物種」切入,再逐步擴展到其他物種,這也揭示了物種間的區隔,相當有趣。
謝宇婷特別提及 Scott 在本章中的兩個觀點:首先,他將「定居殖民主義」(Settler colonialism)的概念延伸至非人物種,指出人類「先來後到」地佔據、忽略並影響其他物種,將地球變成單一物種發展的場域。因此,他進一步提出了 all-species riverine democracy 願景,儘管書中並未詳述如何達成。謝宇婷指出,這一章雖然嘗試跳脫以人類為中心的視角,但最終仍回到了人類的框架。
在第六章中,Scott 從醫學角度探討河流。謝宇婷認為,他實際上是以一種崇尚自然美的態度,討論了河流過度「整形」的問題。Scott 認為,工程築堤等行為是對河流的干擾,應讓河流保持自然狀態,並主張野火和洪水帶來的擾動對生態有益。然而,謝宇婷個人對這種自然教義派的觀點持保留態度。
總體而言,謝宇婷認為這本書的寫作結構略顯鬆散,但成功反轉了洪水的負面形象。然而,她也指出 Scott 可能過度美化了洪水,忽略了社會階層在應對災難時的脆弱差異。Scott 在此書中延續了他反國家干預、擁護地方知識的立場,但他對定居農業和大型水利工程(如水壩)的否定,卻未能提出更具體的替代方案。對此,謝宇婷期待能有更多水利工程相關的讀者來回應這本書。
謝宇婷接著從 Scott 書中提及的伊洛瓦底江,延伸討論湄公河及其複雜的跨國治理問題。湄公河上游在中國境內被稱為瀾滄江,流經寮國、緬甸、泰國、柬埔寨和越南等國,因此各國間爭議不斷。由於中國作為上游國家興建了多座水壩,導致居住在湄公河沿岸的下游居民面臨缺水困境。
謝宇婷分享,泰國關注河流議題的非政府組織(NGO)工作者指出,湄公河已「奄奄一息」,中國的水壩嚴重阻礙水流向下游,加上印度上方的非法採礦活動,使得這條跨越多國的河流在治理上極具挑戰性。
2023 年泰國雙年展在清萊和清盛(靠近金三角的邊境地區)舉辦時,曾邀請藝術家到湄公河區域進行田野考察,嘗試回應並關注河流面臨的各種問題。謝宇婷特別分享了雙年展中兩件具批判現實性的作品:
圖二:謝宇婷(左)從個人家族遷徙史與地方記憶出發,回應《In Praise of Floods》對洪水與河流生命的正面詮釋,並反思人類中心觀點與水域治理中地方知識的價值與限制。
「潮壤相接」:探索水陸交界與生命的邊界
謝宇婷接著介紹了她在高美館「潮壤相接」的策展理念。「潮壤相接」不僅代表著水域與陸地之間持續變動的交界,也隱喻了人與人、以及人與非人生命之間不斷變動的生存空間邊界。她以高雄壽山為例,指出該地過去曾是海底,因此擁有珊瑚礁,甚至能找到新石器時代的貝塚遺址;而高美館所在的內惟,過去也曾有埤塘和潟湖,這些都體現了水陸交會的特性。
展覽透過三個子題來探討這個不斷變動的邊界:
展覽從包容、療癒與共生的生命態度出發,進而關照或同理非人之物的科學視角,並深入不同的群體、環境和資源拉鋸的邊際之地,探討人與環境間的共生關係,邀請觀眾一同反思自身在其中的位置。
延續對高雄環境的介紹,她提及在展覽籌備的 2024 年,高雄經歷了三次颱風,不僅美術館周邊區域淹水,甚至與那瑪夏的藝術家 Aping 因颱風失聯。這讓她深刻體會到所處環境的脆弱性。「淹水」因此成為一種政治議題,引發大眾對「洪水治理究竟為何」的思考與實際體感經驗。
謝宇婷接著分享展覽的設置動線與作品細節。展覽以海洋的意象作爲起始,由阿美族藝術家拉飛・邵馬的漂流木雕塑作品〈海・生〉和葉海地的繪畫作品〈呼喚Mana〉詩意地召喚海洋,開啟了關於海洋生命生與死的序章。進入展場後,觀眾可見葉海地的畫作,以及她特別展出的描繪達悟族與阿美族女性長者的畫作,還有她實際在潮間帶採集、食用留下的生物遺骸與貝殼。
接著,展場呈現了林介文(Labay Eyong)的大型編織作品。林介文延續其在瑞穗紅葉部落進行的「裹山計畫」,因家鄉山脈因礦場開採而被切割,他邀請織者一同爲山織布。作品從「裹山計畫」延伸對土地、河川與海洋的思考,呈現從紅葉部落沿著秀姑巒溪流域往下,直至進入大港口出海的流動,展場展示了大型編織作品〈織山〉及〈織河〉。此外,展覽也展出了她將因颱風損壞的梯子,以包容的方式轉化為作品〈康芮小姐〉。
隨後是莫拉克風災後返回部落的藝術家 Aping Ismahasan(邱雅茹)的作品。她將風災帶給部落的傷痛經驗,透過彎大蕨轉化為重生的象徵,預示著部落的重新生長。此次展出的新裝置〈Return〉,是她將過去與孩童共同創作、「栽種」的作品重新清洗並組構而成。這件作品結合鏡面裝置,回應風災對部落造成的影響,並反映出部落人們面對雨季、颱風季的焦慮,以及此後對於生存環境更深層的關注與體悟。
「量測、觀察與記錄」的部分則從科學視角探討人與非人的關係。其中,羅晟文展出了他之前已在鳳甲美術館展出過的作品〈Matter of Scale〉。以漁網模擬海帶種植意象搭配錄像,來探討海帶養殖議題,從歐洲近年興起的海帶熱潮到中國青島海帶優養化的問題,引發人們思考「種越多海帶越好嗎?」這個問題。
許淑真與盧建銘的作品〈逆境中的植物〉為高美館典藏,從植物的移動同時隱喻人類的遷移。趙仁輝的作品〈聖誕島:自然而然〉,記錄了聖誕島因磷酸鹽礦開採而引入移民,進而對當地生態造成的影響。人類定居者帶來的入侵物種影響島上脆弱的生態,後來科學家又嘗試各種手段嘗試回復本土物種。這件作品也引發了「究竟什麼是自然?」的深刻提問。
展覽「多重敘事」的部分,則邀請了藝術家許家維展出其在2023年泰國雙年展VR新作〈一位來自金三角的演員〉,以及蔡國傑的作品,探討台灣與中國大陸之間複雜而曖昧的地緣邊界問題。蔡國傑關注對岸因興建機場而進行抽沙填海,導致海岸線變化的議題。他邀請當地居民種植瓊麻作為抵禦行動,透過錄像與裝置,測量並探討物質變化所造成的邊界消長,以及這種邊界與政治之間的關係。
策展人謝一誼:解讀 James C. Scott 與「涉水而渡」展覽的簡介
分享會回到謝一誼對於 Scott 一書的討論,她認為儘管其架構可能尚未達到最終的嚴謹與縝密度,但對當代研究型或概念型策展具有深遠的啟發性。Scott 在書中將河流視為一種生命體(Riverine Lives),而非鳥瞰式、全景式、清晰的「由上而下」的生命形態。他強調我們必須以不同的時間性來討論「河流的時間性」,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尤其要將河流的物質與地質性時間納入我們對河流的想像和認識中。
河流是各種生命的集合體,Scott 在後面章節以第一人稱的書寫方式呈現河流的生命,超越人類的生命尺度,甚至超越百年。他思考河流如何構成一個集合體:如果將地球的生命週期比作一百天,人類在最後一天才出現,而許多河流的生命相對是比較晚近的一百天的後半段才顯現。河流其實一直以冰塊的生命存在著,這強調了我們對河流的認識無法用固定視角來捕捉,它在漫長的時間中經歷諸多變化,是一個集合式的生命。
謝一誼提到書中有一個重要概念是「Waterscape instead of Watershed」 (水域而非流域)。傳統的「流域」(watershed)概念不僅指水體和行水區,也涵蓋與河流相關的土壤、植被、聚落,以及更廣泛的支流中的植物、人、動物等。然而,James C. Scott 提出的「水域」(waterscape)概念,更進一步將支流、濕地、淹水區、洪泛沼澤地都納入我們對河流的理解中。Waterscape 不僅包含生物,也特別強調會遷徙的鳥類等在水域中來來去去的物種,牠們是構成水域的重要成員。
Scott 在書中深入探討了洪水的核心作用,指出「洪水」一詞帶有人類中心的視角。他指出,若跳脫人類視角,便會發現洪泛對於非人類物種的生存與繁衍至關重要。對於某些農業而言,定期洪泛也並非壞事,反而能使土地更加肥沃,有利於水域相關的微生物、鳥類、魚類、昆蟲等。正是透過這種週期性的洪泛,多樣物種得以持續生存與繁衍。
然而,洪水對人類而言,其影響並非普世一致。淹水所帶來的社會、文化、經濟乃至性命上的意義,對不同人群影響深遠。Scott 在第二章提出的「洪水脈衝」(Flood Pulse)概念,旨在闡明儘管在人類中心語境下,淹水和洪水是可怕的名詞,但事實上,它們對於非人類物種的生存與繁衍卻是不可或缺的。洪水能讓土地肥沃,並滋養水域微生物、鳥類、魚類、昆蟲等,對多樣物種的持續生存與延續至關重要。
謝一誼繼續分享道,面對淹水,Scott 或許倡導的是我們必須培養「淹水的韌性」,這意味著不應一味依賴國家型的大型基礎建設,如大堤防、大型水壩、大型的遷村等看似堅固的防水設施,而是應該發展出更具彈性與韌性的應對機制。她以威尼斯為例,儘管在入海處建設了充氣式機動海堤——這是一項國家級的巨大投入——卻可能導致居民對淹水或潮汐產生一種錯誤的安全感,使其不再留意和適應潮汐變化。Scott 或是當代一些新的生態政治討論,其實是在談論與水直接建立新形態的關係——一種強調「水的韌性」,而非控制性的關係。
對謝一誼而言,Scott 書中最有趣的章節是第六章,同時也是目前思想上的最大挑戰。Scott 在此章借用「醫源效應」(Iatrogenic Effects)(註1)來談河流治理,指出大部分河流的慘劇都與先前的治理問題脫不了關係,而非洪水本身的問題。
Scott 認爲,河流治理(特別是高山河流)往往與控制原住民、控制農業、水力發電等目的息息相關,甚至是為了治理原住民才去治理高山。這與人類漫長的定居農業的發展以及國家治理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有關。Scott 在這章中回到他一直探討的核心問題:「國家為何能夠控制人民?」他指出,在漫長的定居農業演進過程,人類開始馴化了許多動物(豬、羊)、植物(穀類、小麥、稻米),以及河流。
在這個逐漸改變環境的過程中,那些原本能與自然共同演化的植物與哺乳類物種,逐漸變得無法脫離人類的「保護」而生存下去——這就是 Scott 所談的馴化。而仰賴定居農耕的國家,作為一種政治組織,其保護的對象不僅僅是人類,更包括那些已被人類馴化的動植物和河流。為了馴化河流、保護這些動植物,那些介於馴化與未馴化光譜之間的模糊場域(例如濕地),也因此被「馴化」了,創造出大量被馴化的河流(如萊茵河、黃河),例如水力發電就將河流變成了商品。
謝一誼接著介紹了「涉水而渡」展覽中,與前述概念相互呼應的作品。她提到,2023年在高雄進行田野調查時,她與藝術家丁昶文、溫思妮沿著高雄內惟的潟湖——這個在現今高雄藍圖中幾乎已被遺忘的水痕跡——展開了藝術計畫。他們也親自走訪了隱藏在都市水泥下的龍巖冽泉。
關於為何選擇在壽山展出,謝一誼解釋,策展過程讓她重新面對壽山這座由珊瑚礁構成的山體,思考策展人如何能在這種地質與體感上建立密切連結,進而引導觀衆親身重新面對與連結這片土地。正是在這樣的思考下,溫思妮創作了作品《世界上的水一點也不會減少》。這件作品透過展場設置,希望觀眾在體感上重新回到那種狹窄、且常被現代都市掩蓋的地下水道狀態。沿著這些水痕跡,我們可以看到高雄作為一個工業都市、軍事都市,以及現在正轉向半導體都市,其發展過程中很多複雜的生命形態,往往與「潮濕」密不可分。
接著是織品藝術家孫佳暄的作品。她與溫思妮合作,在壽山國家自然公園管理中心的外部許多咾咕石的下層空間,嘗試以織布重現龍巖冽泉中的水泉花景象。
藝術家丁昶文的作品《萬物皆有其水》也以非現場 (Off-site) 的形式展出。透過其在頂樓的設置,觀眾可以俯瞰打狗城的在地風貌。這件作品聚焦於壽山作為昔日海底地質的特性,並深入闡述了台灣獼猴與壽山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
再來,在鳳甲展場有幾件作品,包括陳呈諭的《稍好的亂局》。這件作品以北投和溫泉作爲「溫暖產業」或「溫柔產業」的象徵,帶出「性感記憶」的概念,探討那些逐漸被遺忘或不想被記住的情緒性、身體性經驗。展場内還設置了一個硫磺水的內循環裝置,讓觀眾在不斷被硫磺水環繞的環境中親身體驗。此外,在展場設計上,也嘗試透過打開的窗戶,面向關渡平原和觀音山,提醒觀眾鳳甲展場所在的位置,仍屬於關渡平原的一部分。
郭俞平的《一條河,一個轉運站》,此次展出結合了舊作與新作,形式上以充滿孔洞的陶瓷裝置為主,並以紅土繪製了一條蜿蜒的河流。這件作品回應了 Scott 或謝一誼所探討的觀點:那些沿著河流周邊的生命,並非能以 Google Map 鳥瞰視角所能輕易抹滅。這些生命比我們想像的更為廣闊、悠長、複雜且巨大,與河流之間的糾結也更為深刻。謝一誼認為,這件作品在回應當代我們將河流視為生命重組體的概念上,可謂走得非常前衛。
「涉水而渡」展覽深入探討當代複雜的政治經濟體系與地緣政治摩擦。正如策展人謝宇婷所提及,許多藝術家開始反思:地緣政治如何在河流、河岸、海峽中線等地帶,創造出種種看似無形卻實際存在的政治力量。
此次展覽也邀請到孟買藝術家 Ranjit Kangdalgaongkar ,他的作品持續回應這些議題。展覽主視覺中的潛水艇,即為他探討的焦點之一。這艘名為「卡爾瓦里號」(Kalvari)的潛水艇,是1960年代印度所製造的第一型潛艦。這兩艘訂製的潛水艇,其外形設計仿照座頭鯨,這反映出人類對水下生命的理解與設計,非常仰賴非人的種種感知與結構。
然而,這些潛艦的壽命僅有30年。據說,兩艘1960年製造的潛艦中,其中一艘已失蹤,另一艘則在重要的拆船重鎮阿朗地區(Alang)被拆解。這個地方正是早期造船業的發源地。藝術家透過推測性的創作形式,闡明了這艘船的最終下落。Kangdalgaongkar 長期在阿朗地區田野調查,聽聞該潛艦是在當地最早的拆船廠被拆除的。過去阿朗採用「重力拆解法」,利用潮間帶的自然力量逐步拆解船隻,但也因此嚴重污染了海岸線與潮間帶生態。
圖三: James C. Scott 在 In Praise of Floods 第六章指出,大部分河流的災難,其實源於過去治理的後果,而非洪水本身。「涉水而渡」展覽中呼應此觀點的作品,如陳呈諭的《稍好的亂局》,以硫磺水環繞展場,召喚北投作為「溫柔產業」的性感記憶,指向被壓抑的身體情緒與歷史感知。
分享會的問答環節
在分享會的問答環節中,一位香港的獨立研究者蔡倩怡向兩位策展人提問:策展人如何理解參展藝術家的藝術創作,除了作為一種再現之外,他們如何看待藝術家在政治生態學議題上的介入與創作過程的連結?
謝宇婷回應說,藝術家在處理生態議題時,無論採取何種立場——社會運動、社會實踐還是美學實踐,抑或是不同程度的介入——只要能拓展人們對問題的想像,都是有意義的。而作為策展人,他們會思考如何組織藝術家的作品,並與藝術家討論如何讓作品與觀眾產生共鳴。
謝一誼則以曾合作過的雅加達藝術家為例,強調藝術作為一種媒介,能夠處理更為複雜的層面。她指出,面對生態危機與地緣政治交織的複雜問題時,藝術可以深入探討其中涉及的個人情感與悲傷,這是政治理論難以觸及的,因為政治理論往往會將問題簡化或迫使人們選邊站。藝術媒介的優勢在於,它讓我們無需用過於簡化、看似清晰的概念和立場來討論這些複雜問題。藝術能夠細膩地呈現個人生命政治與國家層面交匯的複雜性。
圖四:「藝術如何介入政治生態學?」謝宇婷認為,無論是社會運動、實踐還是美學,只要能拓展對議題的想像,都是有效的介入。謝一誼則指出,藝術不必簡化問題或迫人選邊,它能處理政治理論難以觸及的情感與悲傷,細緻描繪生命政治與國家權力交織的複雜性。
註1: 「醫源效應」(Iatrogenic Effects)原指醫療介入本應治病,卻反而引發新的健康問題。此概念也可延伸至其他領域,指出原意為改善的介入行動,反而帶來負面後果。在本書脈絡中,Scott 用以描述人類對河流的治理往往導致更嚴重的洪水與生態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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