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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ora & Fauna: Domestic Nature and Private Collecting in Reform Era Beijing
more側記|鯊鮪鯖鰺:宜蘭南方澳與海共生的地方經濟與社會文化
2025-05-10
活動名稱|鯊鮪鯖鰺:宜蘭南方澳與海共生的地方經濟與社會文化
日期|2025 年 5 月 10 日(六)
時間|08:00 – 19:30
地點|宜蘭縣南方澳
引路人|
.吳文明(潮聲藝文協會理事 暨地方文史工作者 )
.吳小枚(春陽號獨立書店店主)
主持人|吳映青(陽明交通大學人社系暨族文所碩士班助理教授)
活動連結|連結
活動相片|連結
側記作者|羅浩弘(陽明交通大學族文所碩士生)
所屬子計畫|21世紀環境危機與多物種正義:邁向多於人的解殖
子計畫主持人|蔡晏霖
五月,台灣進入濕潤多雨的梅雨季。我們搭乘遊覽車,在滂沱大雨中沿着國道五號——北宜高速公路——通過橋樑與隧道,緩緩穿越綿延不斷的雪山山脈,前往宜蘭。穿過雪山隧道,我們行經頭城、宜蘭、羅東市鎮,掠過一片片翠綠的秧田與散佈其中的工廠與工業區,遠眺雨霧中若隱若現的龜山島。直至看到多間色彩繽紛的觀光工廠,再來是蘇澳港的鋼鐵結構、陡峭的跨港大橋,以及各式寫有「祝大漁」字樣的路牌和廣告看版。灰濛濛的大海映入我們眼前,南方澳港灣三面環山,沿着港邊停泊著形態各異的漁船。我們抵達了南方澳。恰巧雨勢稍緩,我們在南方澳旅客中心下車,與今天上午帶領我們進入這片南方澳漁港世界的引路人——吳文明老師會合。
在「鯊鮪鯖鰺:宜蘭南方澳與海共生的地方經濟與社會文化」活動中,我們前往宜蘭縣南方澳漁港進行實地走讀,藉此了解當地、當地人與海洋、漁業經濟近百年的連結與變遷,同時也關注當地近二、三十年來,透過地方創生與文化實踐,重新想像、反思或推動當地發展的多元嘗試。上午行程由潮聲藝文協會理事、地方文史工作者吳文明老師引路,沿着南方澳漁港走讀,沿途了解地方漁業型態和發展歷程。下午則來到印尼餐廳 Toko Indo Barokah Melon 的二樓,轉入另一種視角,由春陽號獨立書店店主吳小枚老師與我們分享南方澳近年多元的文化實踐經驗,亦引領我們認識當地東南亞籍漁工的生活處境,更立體地理解南方澳這個臨海社區。
一、南方澳社區的人群、地景、漁船與海洋生物——地方漁業型態與發展歷程
在南方澳旅客中心等候我們的,是在地居民吳文明老師(以下簡稱吳大哥)。他在南方澳的山海之間長大,是擁有多項專利的發明家,也是當地文史工作者暨潮聲藝文協會理事,曾任南方澳南興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對當地生活與漁業變遷相當熟悉。旅客中心緊鄰從北方澳遷來的進安宮,主祀媽祖,對面正是南方澳第三漁港。港灣停泊著多艘漁船,船身在風雨侵蝕下留下鐵鏽痕跡,岸邊則可見身穿藍色雨衣的印尼移工忙著補網。雨勢漸緩,我們在吳大哥帶領下,從進安宮沿第三漁港緩步走向第一漁港,一路聆聽他介紹南方澳的漁法變遷、地方漁業型態與發展歷程,其隱含着南方澳人與海依存、互動的生活嘗試、以及當地人對南方澳的複雜情感。上午的行程逆著南方澳港口建設的路徑,我們透過實地走讀體驗透過各種方式從留存至今的人事物,結合吳大哥沿途分享他對南方澳的各種知識、記憶、感受的碎片,說出了一套以他的生命經驗為主軸的南方澳變遷故事。
圖1:南方澳第三漁港,移工忙著補網,配合「三腳虎」漁船進行捕撈。這是當地最普遍的捕魚方式,結合科技與人力,展現南方澳漁業技術演進與移工的重要角色。
吳大哥所述的南方澳故事從他的童年、當地人口密度最高、最發達的5、60年代開始。他認為南方澳的發展,與來自太平洋的資源有關。吳大哥說蘇澳港外有一條黑潮經過,洋流就像海水在大洋中移動的路線,為南方澳帶來豐富漁業資源。其中最多的是與天空、海洋顏色相同的迴游性魚類,例如旗魚、鮪魚、鯖魚、鯊魚等;也有顏色豐富漂亮的珊瑚礁魚類。吳大哥回憶童年時他家劃為四份,其中三間分別租給三戶人家,一間房子住四家人,足以見證當時南方澳人口的密集。
第一漁港與「移民村」的故事
要說明南方澳的移民與人群,或可從吳大哥在導覽後段的笑話開始。他說他以前住在第一漁港——第一漁港由日本政府開拓,當時移民一百多戶日本漁民到南方澳居住,該區域被稱為「移民村」(閩南語:移民仔底)。
吳大哥說:「我較早捌蹛拄咧內底,我二十外歳時,阮兜隔壁攏是掠魚仔的,逐家攏講「漁民仔底」。是「移民(î-bîn)仔底」才著,毋是「漁民(hî-bîn)仔底」。我這台語國語閣袂準,毋是我 niâ,逐家攏嘛按呢袂準。」(註1)
即使國民政府遷台後,日本漁民離開,該地仍照習慣被稱為「移民村」(閩南語:移民仔底)。該區域附近居民都是漁民,又因為「漁民」(hî-bîn)與「移民」(î-bîn)的閩南語發音相似,小時候住在附近的吳大哥便自然以為該區是「漁民村」(閩南語:漁民仔底),造成了這個誤會。日本、移民、漁民構成了南方澳工業化漁業的開端,也顯示南方澳自殖民時期即為漁業重鎮。此地共劃設六個里,反映其社會規模與人口複雜性。早年先由周邊居民進入南方澳捕魚,後來吸引全台各地,甚至離島的移民。近三四十年因為人口老化,則轉為仰賴外籍漁工,先是菲律賓人,現以印尼與越南籍為主。吳大哥說:「不只候鳥會遷徙,人也會跑來跑去。」
南方澳生活的人與海依存、互動,他們的情感與海洋、漁港相連。吳大哥回憶,童年時港口水較淺,孩童們會用磚塊壓網自製蟹籠,以魚市場丟棄魚肉為餌,在港邊潛水玩耍,回來就能捉到臉盆大的螃蟹,港口的魚也更多更常見。當時菜販拉着手拉車沿着陡峻的蘇南公路,進到南方澳賣菜,再買魚回去,小孩協助推車上坡就可以拿到兩毛或五毛的零花錢。這是在山與海之間的南方澳長大的吳大哥的記憶。
圖2:南方澳第一漁港附近的一個聚落(今蘇澳鎮華山三巷至華山七巷)舊稱「移民村」,吳大哥童年誤聽為「漁民村」,語言的誤會映照地方歷史轉變,也折射南方澳漁業與移民交織的文化記憶。
漁業工業化與技術發展的歷程
我們沿着第三漁港走,吳大哥沿途向我們介紹對面的漁船。他指出,從漁船上的裝備可以判別其漁法與目標魚種。以對面的漁船種類「三腳虎」為例,這類漁船配備集魚燈與吸魚機,專捕鯖魚與竹筴魚,是目前南方澳最普遍的捕撈方式。他語帶自豪地說有時一網鯖魚的市值可高達新台幣兩千多萬。
沿路吳大哥向我們介紹南方澳漁法與技術的變化。來南方澳謀生的人與海依存、互動,他們的情感也與海洋相連,因此漁法技術、漁業經濟的興衰與變遷,亦與其生命息息相關。最早的漁法是「釣艚仔」,由一艘母船拖帶十五艘載人竹筏出海,每人一竹筏釣魚,藉以擴大作業範圍。這種漁法主要是在今日的釣魚台等一帶無人島釣鯖魚。但因夜間僅靠手電筒聯繫,若遇天候惡劣或手電筒斷電便可能失聯,風險甚高。
進入6、70年代,南方澳開始使用網撈漁具捕魚,稱為「巾著網」漁法。由兩艘船分別牽引網具,將魚群圍捕,是當時南方澳漁業最興盛的年代。第二漁港在此時期建成,漁船每天出海三趟,最後一趟回港時常因漁獲過多無人收購,在缺乏保鮮技術下甚至只能將魚倒回海中。也因此地方開始興建配套的工廠、工場,第三漁港也在80年代興建,今天當我們到達南方澳,還可以在第三漁港旁看到罐頭加工廠、冷凍工場、柴魚工場。隨著外來資本進入,引入「大型圍網」漁法,母船搭配四艘子船進行分工捕撈與運輸,一艙艙魚獲在船上拍賣,創下魚獲和收益的高峰。但隨著魚群日漸減少,「大型圍網」漁法無法維持,又回到每家漁船獨自經營,並轉而發展更機動的「三腳虎」漁法。這類漁船採單船作業,搭配捲網機、衛星導航、聲納與吸魚機等高度電腦化與科技裝備,兼顧效率與成本控管。如今,船隻回岸前便預告拍賣行預估漁獲數量,由拍賣行對外公佈,買家再依數量聯繫交易。
除了鯖魚,南方澳亦以「摃珊瑚」聞名。此法以繩索綁網拖曳石塊,破壞並打撈深海珠寶珊瑚(不同於造礁珊瑚),目前在法規允許下仍可採集。吳大哥有些害羞地說出目前打撈珊瑚的機械早期是他發明改良,以前是必須一人一條繩子在拉魚網;後期他發明改良的機械,只要把繩子掛上去,利用重力可以把繩子夾住固定,一個人就可以同時管理多個魚網,在吳大哥的介紹中可以感到他對自己的參與感到自豪。
吳大哥回顧早期南方澳,他認為當時的南方澳不只是漁村,更是高科技的科技園區。當時全台灣沒有多少地方擁有製造漁船引擎的技術,在第一漁港旁巷弄的新蘇澳鐵工廠是最早的工廠,除此之外,還有三四家工廠有這種技術。吳大哥認為,引擎技術無法再延續下去的關鍵,並非在於技術、設備或師父的技藝,而是缺乏技術突破所需的稀有金屬材料,實在可惜。此外,台灣市場需求也不足以消化生產的引擎,也是原因之一。
在吳大哥的導覽中,漁業產業與漁法技術發展似乎是線性的故事。由隨着技術發展與進步提高、漁業日漸工業化,到外來資本進入、漁獲產量提高,再到漁業隨着生態環境衰退而衰退。但在吳大哥的導覽中看到的亦不止漁法技術的變化,而是漁法與南方澳的社會組織、與外部社會和外來人口的關係、海洋生態和生物、景觀變化緊密相連;更是深深繫於南方澳與依海維生的人的性命安全、自豪、希望或失望的複雜情感。
第三漁港盡頭與外籍移工現象
隨著我們走到第三漁港的盡頭,我們面對全台最大的陸連島與旁邊的跨港大橋。島上建有移工宿舍與漁具倉庫,原為安置來自中國大陸的漁工,他們最初因為不能離開港口,只能五、六十人擠在在一條船上,生活環境惡劣,所以政府才蓋了移工宿舍,一度住了幾千人。後來中國漁工逐漸退出,取而代之的是來自東南亞的移工,他們有些居住船上,有些則在港邊租屋。除此之外,漁港也有許多東南亞籍的婚姻移民,這些外籍配偶會開設印尼與越南餐館,或者經營零售生意,因此,南方澳開有許多相當數量的印尼、越南、菲律賓餐廳和小商店。
圖3:走至第三漁港盡頭,遠望陸連島與跨港大橋,潮聲藝文協會理事 暨地方文史工作者吳文明談起移工宿舍的變遷。從中國漁工到東南亞移工與婚姻移民,他們改變了南方澳的勞動與生活樣貌,也帶來多元文化的飲食與社群風景。
我想,或許最能反映南方澳移民與產業變遷的是當地的宗教信仰。吳大哥說,南方澳有三十餘家宮廟,最主要的是位於第一漁港中央的南天宮,主祀金媽祖,各里輪值祭祀。第三漁港的進安宮則供奉珊瑚媽祖,原為北方澳所祀,70年代因軍事基地開發,全村遷徙至南方澳,信仰也隨之遷移。龜山島居民遷居南方澳後,也一同遷來了他們原本信奉的田都元帥與漢聖宮等。信仰遷徙、漁法變動、移工替代,共同構築了南方澳這座山海漁村的複雜歷史與生活樣貌。今日,隨著印尼漁工的移入,他們亦在當地租屋、整理空間並設立清真寺,將伊斯蘭信仰帶入南方澳。這些宗教場所不僅承載著個別群體的信仰實踐,也折射出族群流動、產業轉變與地方社會結構之間的交錯變化。
圖4:圖為供奉寶石珊瑚媽祖的南方澳進安宮,南方澳有三十餘座宮廟。吳大哥說,信仰隨著人群遷徙而轉移,例如進安宮便是從北方澳遷移到南方澳,還有龜山島移民帶來的田都元帥與漢聖宮等,構成南方澳豐富多元的信仰地景。
吳大哥的導覽或許較少談及當地近年來的地方創生與文化實踐。隨著過去漁業的發展,漁獲量雖然增加,但同時也帶來對海洋環境的傷害,這促使地方開始出現更多的反思與行動。吳大哥的敘事也未多提及東南亞移工的生活樣貌,這些部分,我們將在下午的講者介紹中更深入了解。
從漁法與技術變遷的角度來看南方澳,似乎呈現出一條線性的發展脈絡。吳大哥作為當地人,他的導覽或許呈現出一串連續、有始有終的事件鏈。這些事件透過他對漁船設備與技術進步的描述、對不同移工往來的記憶、從第三漁港走到第一漁港的行走路線、從畫有他童年回憶與未來想像的公車站中,緩緩展開。沿着他可能帶過無數旅客走過的路線,我們從他記憶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圖5:走到第一漁港,吳大哥指著畫有童年記憶與未來想像的公車站,述說他與南方澳的深厚連結。從第三走到第一漁港,沿途他以漁船設備、技術演變與移工記憶,勾勒出地方漁業與生活變遷的時間線。
然而,在他補充的那些關於南方澳生活、情感、地景變化的細節中,我漸漸體會到,南方澳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並非截然分離,而是彼此交織共鑄,相互影響。對未來的想像——無論是生態保護還是經濟發展──往往與過去的記憶與當下的處境交錯、彼此影響。而這些記憶與想像也常在當代的空間中幽微並置。行走在今日的南方澳,從海面上並排各式漁法漁船與港口荒廢的漁船、從過去魚獲豐收的記憶到眼前日漸減少的漁類、從身旁補網的移工與對面的住客減少移工的宿舍到年輕人口移走、來自各地的移民在不同時期帶來的信仰和廟宇等種種交疊的場景中,我們仍能感受到那新事物與舊事物反覆疊加的痕跡——它們是南方澳過去的碎片,也構成了今天吳大哥的記憶、反思、感受。我們抵達南方澳時下著雨,海風挾帶著沙與鹽吹拂在身上。這些風、雨、沙、鹽,不只是一層層地疊加在南方澳的房屋與街景,而是在風化與修補間反覆產生物理或化學作用,彼此影響又共同呈現在表面。今天在南方澳所見的事物──自然、氣候、魚群、珊瑚、產業歷史、漁具技術、人的生活樣態、過去、現在、未來──彼此交錯、相互作用,也因此共同構成了今日的南方澳。
圖6:每年五至七月為南方澳黑鮪魚的主要漁期。新鮮上岸的黑鮪魚在第一拍賣魚市場現場競標,隨即切片成生魚片販售,從捕撈、拍賣、處理到即食,是漁村日常生活與海洋文化交織的縮影。
接下來,透過當地人的地方創生與文化實踐,我們將看到他們如何反思自身生活與文化,又如何在多重衝突與資源壓力中,一步步建構出地方的未來可能。
二、南方澳的地方創生與文化實踐
下午的講者吳小枚老師,正好補足上午導覽較少觸及的面向。吳小枚(以下簡稱小枚)是南方澳獨立書店「春陽號漁港小書房」的店主,也是潮聲藝文協會創會理事長、《蘇澳人》地方誌主編,以及《海海人生:南方澳媳婦的漁港見聞手記》(2010)一書的作者。來自台南的她,在南方澳生活已逾三十年,並於嫁入當地十年後出版《海海人生:南方澳媳婦的漁港見聞手記》,以第三者視角記錄漁港風情、漁民故事與在地生活,從而開啟與社區更深入的互動與參與。她創立的「春陽號」書店,名稱源自丈夫家族過去的「巾著網」漁船,即使該船已因漁業技術變遷而出售,書店仍保留船陀作為紀念,春陽號仍是其丈夫家族重要的支柱和回憶。小枚對南方澳的社會、漁業文化與地方精神有著深刻的認識與持續的好奇。
在講座中,小枚真誠而細膩地分享她長年在當地生活與田野觀察所累積的知識與故事,從南方澳特殊的地理環境,到「漁業百工拾穗」所展示活躍的、圍繞海洋和漁業的多樣生活方式,再到與日本漁業文化連結的獨特在地人文景觀。小枚以多元形式參與並推動地方文化創生,不僅包括各式社區活動,例如教孩子以薯榔塊根染布、重現以糯米糊書寫「祝大漁」的大漁旗,還參與籌辦鯖魚祭與旗魚陣、主編《南風澳地方誌》、成立潮聲藝文協會並在當地舉辦音樂展演與美術展覽等。這些實踐展現了她對南方澳地方文化的持續關注與創新詮釋。
傳統的重現與文化的再造:鯖魚祭與旗魚陣
其中筆者特別關注鯖魚祭與潮聲旗魚陣,這兩項文化活動不僅是對過去的再現或新傳統的發明,更回應了南方澳產業轉型過程中的地方想像,呈現人們如何思索地方的現在、過去與未來角色,亦反映出其中的分歧、衝突與協商的張力。以下簡要介紹這兩項文化實踐。
鯖魚祭是由「討海文化保育協會」自 2008 年起舉辦的踩街遊行活動。過去每年會製作一條六公尺長的大鯖魚燈籠,遊行隊伍前有大漁旗領頭,中段由不同團體表演,壓軸則是那條會被人群舞動「游」向內埤海灘的大鯖魚燈籠。活動尾聲由道士作法,朗讀地方文史工作者撰寫的「祭鯖魚文」,最後將鯖魚燈籠焚燒,象徵對鯖魚帶來繁榮的感謝,祈願其升天安息。與漁會主導的「鯖魚節」產銷活動不同,鯖魚祭更具文化儀式性。然而近年已停止焚燒大鯖魚燈籠,原因眾說紛紜,從環保顧慮到製作耗時、經費吃緊。但更關鍵的是漁民抗議:他們認為「祭」與焚燒大鯖魚燈籠象徵不祥,甚至把近年愈來愈捕不到鯖魚歸咎鯖魚祭。有一年鯖魚祭與鯖魚節合併為「鯖魚文化季」,並未燒大鯖魚燈籠,當年漁獲豐收;燒鯖魚燈籠被「證實」不祥,從此不再焚燒鯖魚燈籠。小枚對此感到可惜,認為即便是新創活動,若果未來持續實踐,也有可能成為南方澳的傳統,更重要的是它所承載的人與海洋、鯖魚之間關係的精神意涵。
潮聲旗魚陣則起源於一位童年曾觀賞旗魚陣表演而留下深刻印象者的邀請。雖然小枚嫁入南方澳時該活動早已不再舉辨,但她在日常田調中持續聽聞在地人對此活動的懷念,加上尚存照片與耆老回憶,她認為此文化若就此失傳,實屬可惜。於是她發起旗魚陣重現行動,與一群志同道合者合作;訪談曾參與過的長者,重建舞步;諮詢研究鏢旗魚的地方文史研究者;邀請同根生樂團創作樂曲,並依照舊照片重現滿掛萬國旗的旗魚像。後續她們將旗魚陣帶入多處廟宇、社區活動、節慶、市集及媽祖遶境中演出,廣受好評。
圖7:南方澳獨立書店「春陽號」店主吳小枚,於講座中分享她參與南方澳地方創生的經驗,指出這裡是多文化共生的熔爐,也是承載記憶與創新的活生生博物館,處處可見文化交融的痕跡與地方生命力的展現。
外籍漁工與在地的共構關係
除了文化創生,小枚也關注南方澳的外籍漁工生活,積極接觸和了解南方澳的外籍漁工世界,並在其中扮演第三方協助或合作者角色。她指出南方澳約有千餘名印尼與菲律賓漁工,印尼人多為穆斯林,因此他們自籌資金租屋並改建為清真寺。當地也開設多家東南亞商店,被漁工親切稱為「印尼店」、「菲律賓店」。其中一間印尼店由印尼華僑經營,一樓供應自助餐,二三樓則開放給漁工聚會與禮拜,成為漁工的小禮拜所。漁工吃飯可先記帳,由船主月底統一結算,此制度或許反映船主對漁工理財習慣的擔心,怕他們將薪資用於買樂透或飲酒,導致不吃正餐。據說,當地樂透行最多的顧客正是移工。
印尼漁工社群也積極發展自身組織與文化活動,例如「三腳虎兄弟會」、「多元文化促進會」等,舉辦講經、祈禱、演唱會等大型活動,並致力建立中華民國體制下的合法工會。在小枚協助處理行政文書下,他們正式成立「漁業產業工會」,大部分工作由移工自主負責。此次講座場地為印尼華僑經營的 Toko Indo Barokah Melon 餐廳,其二樓也是工會的固定開會場地。移工也計畫未來於開齋節前進行繞境,這是重要的宗教活動,也是印尼文化實踐活動,並希望台灣人更能理解印尼文化與其文化內涵——開齋節不僅限於當日,也包括之前的繞境活動。
地方文化的拼貼、張力與未來想像
小枚說:「南方澳沒有原住民,只有外來者。」真正稱得上原住民的,可能只有平埔族猴猴(Qauqaut)族,而其後的漢人、日本人與當今的移工皆屬外來。她認為南方澳正是多文化共生與融合的熔爐,如今仍是一個有生命的港口、一座活生生的博物館。在小枚的分享中,不管是鯖魚祭還是潮聲旗魚陣,都不止是再現或復刻過去存在的文化,以至移工們新的文化實踐。這些文化實踐都是在南方澳近年來產業發展和轉變脈絡中,以多元地方式想像現況、過去與未來——不管是過度捕撈或技術進步的過去,重心放在漁獲或文化的現在,或經濟復甦或生態保育的未來——以及想像誰是當地人,例如移工在當地以怎麼的方式存在、能夠做到的事情,或者其中的不同聲音分歧、衝突、協商。透過這些故事可以看到地方的創生實踐與紥根過程中的張力,以及不同人群之間的張力。
過去與現在、當地傳統與日本文化、文化與產業、移工等隨着其積極參與和有意識的行動,而被連結。如同當時我們即使身在室內,也能隨着小枚的說話、文字、記憶、圖片看到節慶、看到移工等不在現場的人事物。這些事物也在吳小枚的地方創生和文化實踐中被有意或無意連結,透過田野調查、口述歷史、舊相片或文獻查找,透過跨族群的連結與參與,她呈現出時間與空間的跨越,重新安置事物、創意地組織、製作想像中的地方文化;我們也在她分享主軸下將上午的見聞重新連結、拼貼成她想讓我們看到的地方文化創生樣貌。這些跨越、跳躍、斷裂和連結、安置、拼貼具有創意和力量,能夠促成新的地方想像、認同和文化。就像移工也能自主組織起來、連結當地、政府、漁會等權力者,促成更多新的合作與更理想的社會。但這些連結也可能因某些斷裂而帶來衝突。這些地方參與彼此交錯的、複雜地相互影響、發展,形塑今天看到的地方面貌,以及南方澳未來的樣子。這些文化實踐背後所蘊含的,是地方不同聲音分歧、衝突、協商,是地方創生與在地紮根的過程張力,也是人群之間交錯、協商與共構的動態關係。小枚的分享讓我們看見,地方文化不僅是傳承與記憶的延續,更是形塑當下參與、當地面貌與未來想像的生成場域。
圖8:在 Toko Indo Barokah Melon 餐廳二樓的講座中,吳小枚以自身參與經驗與田野故事,帶領學員認識鯖魚祭、旗魚陣與移工文化等脈絡,呈現南方澳如何在產業變遷中不斷融合與創造,孕育出多元而活絡的地方實踐。
三、暫結:再見南方澳
「鯊鮪鯖鰺:宜蘭南方澳與海共生的地方經濟與社會文化」活動中,隨著我們實地走讀宜蘭縣南方澳漁港,了解到在漁業產業和漁法技術近百年變遷的背後,蘊含了當地、當地人與海洋、漁業經濟的多重連結;以及透過當地的地方創生與文化實踐,了解如何重新想像、反思或推動當地發展的多元嘗試和另類可能,以及這些可能與實踐背後,與當地社會中各異的能動者之間的拉扯和張力。
如果只從地方漁業產業與漁法技術發展視角看南方澳,似乎是一套線性的、由發展走向衰落的故事:南方澳漁港隨着漁業科技發展進步走向工業化和規模化,在資本市場逐利下,國家與市場資本進入當地,漁業技術和魚獲產量追求成長,兼帶動經濟發展,當地人生活也因此改善;然而,技術發展與高獲利亦加劇對自然資源的掠奪,導致生態退化與漁業衰退,最終引發人口外流與地方的消逝危機。為回應此困境,地方逐步為了經濟振興、再次吸引人流,而轉向文化創生產業與多元經濟實踐,試圖重塑活力並重構地方價值。
地方發展的另類視角:從成長主義到棄成長的思考
經濟人類學家Jason Hickel在《少即是多:棄成長如何拯救世界》(Less is More : How Degrowth Will Save the World)中,批判資本主義中隱含的「人與自然二分」本體論,並指出將人視為天生經濟人的個體、以及成長主義作為看待世界的意識形態傾向,如何阻礙生態與社會問題的解決。從這個視角而言,南方澳的發展正是一套強調海洋作為漁業或文創「資源」,追求經濟成長的敘事。Hickel進一步提倡「棄成長」(degrowth)概念,在本體論上採取泛靈論觀點,重新思考並連結人與自然交換、平等與均衡的關係;同時也主張以社會主義,重新建立多元的、以平等和滿足基本需求為基礎的社會與制度架構。此觀點亦呼應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研究學者高郁婷博士於6月2日經濟人類學課堂演講中以《從發展到棄成長:寓居方式重思》為題提出的見解: 在後成長(post-growth)/棄成長(degrowth)的視角下,地方衰退未必是問題本身,而是重新評估在地需求與調整環境的契機。而在南方澳多樣的地方創生和文化實踐中,雖不乏帶動地方經濟為目標的作法,但同時也能觀察到更多對過去地方敘事和經濟方式的另類而富創造性的反思和實踐。
南方澳地方漁業發展百年的例子中,我們或許可觀察到「成長」如何作為一種地方敘事被構築,並且與在地居民的情感經驗交織。成長主義或許不僅表現在宏觀層面的經濟數據增長,在當地人的視角中,更是繫於一系列對變化的選擇、無視與價值排序交織在一起,無論這些選擇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例如在南方澳中經濟發展繁榮的敘事中可能更強調地景、族群和人口、漁獲變化,與經濟和科技成長的關係;卻忽視身邊的海洋生物等變化。此外,發展和成長又與各種複雜情感,如童年與海洋生物互動的快樂、見證漁民的艱苦、甚至死亡的悲傷、克服死亡、生活富足的喜悅等相連,這或許影響了對成長的追求,各異主體在多重構連之中,共同形塑出南方澳的漁業產業與漁法技術發展的世界。
在地實踐與敘事協商:重構地方認同與文化想像
因此,地方創生和文化實踐,正是包含透過田野調查、口述歷史、舊相片,與文獻查找等方式,跨越時空、重新安置與組織事物,創造出嶄新的地方文化與想像的可能性。這些跨越、跳躍、斷裂和連結、安置、拼貼具有創意和力量,能夠促成新的地方想像、認同和文化,關注過去論述和實踐中未被選擇關注、或忽略的部分。不同社群與過去被邊緣化的主體(如移工、平埔族猴猴族原住民、女性等)得以重新被看見,並在地方敘事中被重新定位與賦權。這些實踐展現出地方想像與文化認同如何在斷裂與連結、排除與重構的過程中持續被生產。
然而,這些實踐同時也是多重差異與權力關係交錯下的動態協商過程。在重塑地方記憶與認同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伴隨著張力、衝突與分歧。因此,地方創生不僅是經濟與文化的再生,更是地方內部不同主體之間,在不同聲音分歧、衝突、協商的動態過程。它同時是地方創生與在地紮根的過程,也是各方爭取話語權與重新參與地方建構的重要場域。這些另類想像和文化實踐及其背後所展現的協商,正形塑出我們今日所見的南方澳面貌,也反映出其未來發展的多重可能性。
圖9:不只是告別,更是再見──我們在南方澳再思索成長之外的價值、地方與人的關係,與未來的可能。
註1:吳大哥說:「我以前住在這裏,在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們家隔壁(附近)住的都是捕魚的,大家都說(這個地方的地名)是「漁民(hî-bîn)仔底」。但其實(這個地方的地名)是「移民(î-bîn)仔底」才對,不是「漁民仔底」。我這台語跟國語又不標準(把移民î-bîn念成漁民hî-bîn),不是只有我這樣而已,大家都這樣不標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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